意识在黑暗中挣动的瞬间,像雏鸟用破喙第一次撞向坚硬的蛋壳。
裂痕在混沌里蔓延,细碎的光从缝隙中渗进来,却不足以驱散粘稠的蒙昧:那是介于清醒与沉沦之间的地带,感官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疼痛,却又分不清痛觉的源头。
冰冷的金属十字架在背后泛着寒光,菟丝子般的拘束带早已嵌入皮肉。
它们并非植物,而是用特殊合金打造的仿生锁链,表面模拟着藤蔓的纹路,内里却藏着细密的电流,每当“母体”有轻微的挣扎,电流便会顺着皮肤窜入肌理,留下麻痒又灼痛的触感。
脚踝处的裂㾗还在渗血,暗红的液珠顺着苍白的皮肤滑落,在空气中拉出细长的丝线,最终滴落在下方的池水里,溅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池水早已被染成深褐色,沉淀着数不清的营养残渣,散发着淡淡的铁锈味,那是“母体”一次次被汲取生命力的证明。
“滋啦——”
厚重的防弹门向两侧滑开时,发出刺耳的机械摩擦声。
外界的新鲜空气裹挟着消毒水的味道涌进来,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风,吹动了悬在空中的发丝。
但这短暂的流通只持续了三秒,门便再次闭合,将所有生机重新隔绝在厚重的金属之外。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规律,每一步都踩在寂静的实验室地面上,与池水的滴落声形成诡异的共鸣。
来人停在池边,黑色的军装在纯白的实验室内显得格外突兀。
笔挺的制服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领口别着一枚银色徽章,在顶灯的照射下闪着冷光。他戴着全覆盖式面罩,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目光扫过十字架上的“母体”时,没有丝毫波澜。
那是一具近乎完美的躯壳,五官精致得如同古典雕塑,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皮肤因失血而泛着透明的苍白,每一寸线条都像是被艺术家精心打磨过,却唯独没有活人的气息——垂下的眼眸里是死水般的沉寂,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留下一具供实验用的空壳。
“005。”
声音从面罩里传出,经过机械处理后变得冰冷而扁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空中的“母体”没有立刻回应,直到这两个字符在空气中漂浮了片刻,那双近乎透明的瞳孔才缓缓转动。
那瞳孔的颜色很浅,像是被稀释过的玻璃,看不见丝毫焦距,却精准地捕捉到了来人的位置。
下一秒,诡异的景象发生了:原本被拘束带牢牢固定的身体突然像被投入水中的蚕丝,在电流的滋滋声中分裂成无数细小的光点,那些光点在空中盘旋一周,如同被无形的力场牵引,最终在男人身前的池边重新聚象。
衣袍落下时带起一阵微风,遮住了新具象出的“子体”身上尚未愈合的裂㾗。
他保持着跪坐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微微低着头,墨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只有裸露在外的脖颈上,还残留着淡红色的勒痕,那是从母体中脱离时留下的印记。
陆乘舟的目光掠过眼前乖巧的“子体”,最终落在了十字架上的“母体”身上。
失去灵魂支撑的躯壳依旧保持着被束缚的姿态,四肢的线条舒展而优美,哪怕布满伤痕也难掩那份精心雕琢的美感。
阳光透过实验室顶部的观察窗斜射进来,在他身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仿佛一尊凝固在时间里的艺术品。可只有陆乘舟知道,这具“艺术品”曾经是怎样鲜活的存在——或者说,是怎样危险的存在。
脑海中突然涌入一段冰冷的文字,那是实验档案里关于005的记录,由基地的前辈们代代相传:“005<新生>能力:<化茧>。人偶每个月会<锐变>三次,在体内具象一具新的子体。在这期间,子体的能力很脆弱,因此会不断吸收现任母体的营养,从而导致母体保护层裂开,血液从裂㾗溢出滴入下方的池水,直到母体没有丝毫营养价值,子体就会从母体中脱离出……”
这段文字像针一样刺进记忆,牵扯出更深的画面。三天前,那位总是笑眯眯的前辈徐文还坐在办公室里,拿着这份档案对他反复叮嘱。徐文的手指在“同情心”三个字上敲了敲,老花镜滑到鼻尖,语气带着过来人的恳切:“乘舟啊,这些实验体本质上也是‘人’,他们的意识被困在这具躯壳里,每天都在经历撕心裂肺的蜕变。我们做研究的,总得保留点同情心,不然跟冷冰冰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那时的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在徐文的白大褂上,他手里还攥着那份转移基地的申请报告,说要给实验体换个更温和的环境。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温和的语气仿佛还在耳边,眼前却浮现出下午的场景…
实验室的警报声尖锐得能刺穿耳膜,红色的警示灯在走廊里疯狂闪烁。
他赶到时,徐文已经倒在血泊里,白大褂被染成了深红色。
前辈的头颅滚落在地,脖颈处的伤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硬生生勒勒咬断的。
鲜血溅得满地都是,连墙上都喷溅着扇形的血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甜。
徐文的手指还死死攥着那份申请报告,纸张被血浸透,边角已经发皱,却依旧能看清上面的字迹。而那颗滚落在地的头颅上,眼睛还圆睁着,虹膜因强烈的执念而收缩,哪怕失去了生命,瞳孔里的震惊与不甘也未曾散去,硬生生撑着眼睑,成了死不瞑目的模样。
陆乘舟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在黑色的手套里泛白。
面罩下的呼吸微微顿了顿,他看着池边低头跪坐的“子体”,对方的后颈处还残留着新鲜的裂㾗,血液正从那里缓慢渗出,滴在浅色的衣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这就是那个勒断前辈头颅的“实验体”,此刻却温顺得像只被驯化的宠物,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意识的混沌还在持续,005的“子体”能感觉到母体在十字架上的生命体征正一点点流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痛,体内的新器官还在生长,贪婪地吸收着最后一点营养。
他能听见池水里自己血液滴落的声音,能闻到空气中军装布料的冷硬气息,却分不清这些感知是属于自己,还是属于正在消散的母体。
就像破壳的鸟儿永远不知道,蛋壳碎裂的瞬间,究竟是获得了新生,还是坠入了另一个更庞大的囚笼。
陆乘舟的目光从十字架上的“艺术品”移开,落在005低垂的发顶。
前辈的叮嘱与满地的鲜血在脑海中反复冲撞,最终都化作面罩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抬起手,指尖悬在控制面板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传来。
今天,又是005该“蜕变”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