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是一只家雀,
很不起眼的那种。
淡褐色的翅膀,纤细无力的爪子与惊恐的眼神,感觉扯一下就会变成一滩烂泥——至少人类是如此形容我的。他们残忍地形容我的脆弱,又赋予我所有的定义,将我奉为送谷神。连“家雀”这个名字都是人类口口相传下的产物,似乎证明着两个物种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对这些称谓很是无感,对人…其实一开始观感还不错,大概吧。
他们有值得欣赏的地方,能灵活运用那十根没毛的翅膀创造出甜美的糕点和粮食。一些小小的人类喜欢把糕点的边角料洒向我。糕点味道很好、很香,我很喜欢,可惜不能常吃到,有能力洒边角料的人类也并不多。而我可怜的翅膀明明比手好看得多却做不到抓握,没法自己做着糕点吃,那两扇轻盈的羽翼只能用来飞翔。
哦,人类不能飞,那我赢了。
除了吃食方面,人类也会弄一种新奇的事儿,似乎叫戏。好些个人涂红戴绿,站在宽阔的木台上挑动眉眼,喉中的曲调粗犷却也不失一丝乐趣。他们的动作怪得很,夸张的行为时常会把石瓦上的我吓一哆嗦。缓和时也淋漓尽致,总是向对方慢悠悠地转着圈。
恬淡岁月里,戏是我不可多得的消遣,同伴自然也将其视为心头好。他们同我坐在瓦片上一起赏戏,看到妙处时只轻轻点头称赞,像是怕打破屋上与屋下和谐的氛围。这村落生灵繁多,自然地,我的同伴便也不止其他家雀,还有那些或化了人形,或保持原样的妖。
我与其他妖其实也没那么熟识,甚至更多是我单方面了解他们,只是因为我与他们灵智相仿、年岁相似,所以将自己自封为他们的同伴,这样总不至于太孤单。
没办法啦,同族的家雀有不少只能说些断断续续的词,他们不是很喜欢交流起来更像人类的我。我也明白他们的惊惶,平时碰面只是简单示意,时间久了也不免寂寞,从其他种族身上找归属感也是无奈之举。
平日里跟着他们久了,混的眼熟的妖也有好几位。盘头发的树姑娘,抱着孙子的老狐奶,还有个炸着毛的小豹子常常拉着漂亮的蓝发美、我是说,帅哥。每逢演戏,我只要贴够了膘,又恰巧闲来无事,便提前占上一个好位置凑在那些同伴身边慢慢地看。那些妖也不在意,还有好心的喂我谷子。我喜欢这种氛围,喜欢有同类相伴的温馨,喜欢看那几声吆喝与嬉笑传遍街坊,看万家灯火上下通明,看生我养我的小村庄。
季节变迁下,我与人类的关系总是在变动,正如一穗穗不断变化的庄稼——有时互相好奇的观察,有时是竞争田间丰满的稻谷,有时尔虞我诈,我挖透他们的屋瓦,他们便千方百计赶我下来。有时却能融洽地待在屋檐下,他们也不赶我走,只是瞧着我说笑。总的来说,那已经是一段平和的时光,总归是令我有些怀念的。
戏声却不变,只在耳边慢慢地唱,唱走消磨、唱走时光。就这么一出一出地演下去,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大概有...好吧,我也记不太清了。
我和人类之间微妙的平衡于是就这么一直持续下去,似乎这层布永远也不会被掀开。
我也希望永远维持下去
【我#%错了&*。】
或许人类也希望能与我们长久的和平相处呢?
【我真*是蠢死#@¥#%了。】
日子慢悠悠地溜走,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小山村越变越大,同辈的多数家雀尸身早已烂在被压实的土里,久到我需要再次认识一遍那些新生的生命,看着他们在我身边绕来绕去。这样的感觉也不错,就像是我又回到了刚出生的时候第一次睁眼看到广阔的世界。我久违的被雀群再次接纳,也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开始畏惧我,谁知道呢。
岁月不会遗忘每一位子民,山林里的妖也是如此。他们因为聚灵越聚越多,不少生面孔都从深山野林中冒了出来。小豹子跟我说不只是因为聚灵的缘故,人类近些年发展的快,许多山林被推倒做成了房屋。深林也不全是妖精的地盘,家在缩小,我们的生存空间被挤占了。
他看起来很难过、很恐惧,但又有一丝憧憬。他问我,未来人类要是把这里的树木砍掉,我们没地儿去了,他们会让我们一起生活在村里吗?我喜欢他们这里的灯会。说罢,他又回头看了看森林,目光里满是纠结。
我沉默了良久。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让他回去找虚淮——养着他的那位蓝发妖精去玩,让他别没事儿就想些有的没的,好好玩儿他的去。小豹子便恢复了精气神,急匆匆跑回去了。
......
我很清楚自己回避了这个话题。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因为自己的懦弱。
我不能想象没有森林的日子,也不敢想象人类和我们最终的结局。
谁说未来会变坏的,现在不也相处得挺融洽,各自都自得其乐。
人类不至于把我们逼到山穷水尽,不至于吧。
可我清楚一些东西,心中对未来有着模糊的感觉。
他们那时候还会顾及曾经的缘分吗?
还会的,会的吧,日子还久呢。
我不必担心。
我转过身,身旁是隔壁家新生的幼鸟,他们叽叽喳喳地试图尝尝我的羽毛。
身下是那些曾惊慌失措避开我的后辈,他们已融于土地,没了声息。
我心中突然有些惶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