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露未晞，苎萝江畔的芦苇瑟缩着，枯茎在寒风中相碰，簌簌如低泣。昨日的清波碧水，此刻凝着铅灰，倒映着天穹的阴郁，也映着岸边人群死寂的哀色。素衣荆钗的西施立于那熟悉的浣纱石边，江风卷起她裙裾一角，露出系着褪色麻绳的纤细脚踝，那微颤的模样，像一只即将被风卷走的素蝶。几尺外，郑旦如一株青松般挺立，麦色的面庞紧绷如岩石，唯有眼尾泛起一道隐忍的红痕。
老妪枯树般的手死死抓住西施的腕，皮松肉弛，却捏得骨节生痛。浑浊的泪在沟壑纵横的面颊上爬行：“我的儿……一去无归了啊……那吴宫是狼窟！是虎穴！”呜咽卡在风里，噎得喉头咯咯作响。西施不答，只反手覆上老妪的手背，指尖冰凉入骨，却再难传递出半分暖意。她轻轻抽回手，缓缓地、深深地，对着这片生养她的土地，对着佝偻的亲人，屈膝跪下。额角触上湿润冰冷的砂石，乌发披泻如缎，遮蔽了她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单薄的肩胛，在无声的颤抖。
郑旦也双膝砸入湿泥。她叩首的动作刚硬利落，没有花哨的悲戚，只有山岳倾覆般的沉重与决绝。再起身时，额头沾着泥沙与草屑，眼神却亮如淬过火的精钢，直射向浊黄的江水深处。
两个少女起身，相顾无言。霜风卷过空旷的滩涂，撕裂着黏腻的哀泣，天地间只余粗粝的呼号。西施伸出冰凉的手，郑旦立刻紧紧握住。麦色与雪肤相贴，一个微凉，一个滚烫。她们的目光在凛冽的风中相撞、缠结，如两柄无声出鞘的剑。
“吴宫……夫差……”西施的声音轻得如同江雾，却字字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他纵捧来金山玉海，堆作龙床凤榻——”她抬起眼睫，那双曾如春日新柳般柔媚的眼睛深处，此刻涌动着深井寒潭般的决绝，“与我何干？那不过是囚笼涂金，鸩酒裹蜜！”话语方止，她齿尖已在淡色的唇瓣上印下一道清晰的细痕。
“对！”郑旦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淬火的剑刃猛地砸向寒铁，斩钉截铁，“他若妄想恩宠能蚀我之心骨，”她眉峰如刀般扬起，目光锐利得能穿透眼前翻腾的铅云，“我便叫他知晓，越女的骨血，天生就是刺穿他命脉的剑尖！”她反手紧握住西施的手，力道之大，指节泛白，“阿施，纵粉身碎骨，你我魂骨之中，只认故园越字！”
一诺既出，便如磐石沉入深江，再无旋踵。
岸边哀声更重，仿佛连江水都呜咽得缓了。一道挺拔的玄影自人群外默然走近，正是范蠡。他手中静静托着一枚青玉圆佩。玉质温润，凝光内蕴，中心处一道天然金缕，蜿蜒如蛟龙，隐在青碧之中，又似一段凝固的海波。他步至西施面前，玄袍在风中猎猎轻响。未发一言，只将那玉佩轻轻托到她眼前，玉面上氤氲的微光，如初醒的星辰落入掌心。
“此乃家传旧物。”范蠡声音低沉，似从远山深处传来，眼底复杂翻涌的情绪被强行按下，唯余一片深沉的海，“愿它……替故园山月，伴你岁岁朝朝。”玉佩递入西施冰凉颤抖的掌心，微温的玉质与她肌肤的寒意交融，那一刻，指尖传递的震颤直透心髓。
西施只觉一股灼烫沿着接触的指尖，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撞得心口猛然抽紧，几乎要呕出滚烫的血来。她用力咬紧下唇，血锈味在舌尖弥漫。另一只空着的手飞快抽出袖中素帕，覆在托着玉佩的那只手上——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也似要强压下那失控的震颤。唯有帕角一点微凸，泄露着掌心死死紧攥的力度。
岸上凄声如割裂的锦帛。官船黑沉沉的船影已在远处江面压来，如同水兽浮出的狰狞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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