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阙，层叠如山岳压顶。千级玉阶森然盘绕，阶畔铜铸的狰狞兽首口吐长明焰火，黑烟如怨魂扶摇直上，融入沉铅色的苍穹。寒气携着椒兰麝脑的浓腻暗香与金铜铁器长久浸泡后的肃杀腥气，沉沉地裹住每一个踏入此处的人，几乎要堵住呼吸的孔窍。越人的贡车碾过最后一级玉阶，铁轮与巨石的摩擦拖拽出刺耳的呻吟，最终死寂在殿前森严的石坪。
沉重的殿门在刺耳的轴转声中被左右拉开，一线光亮切开了门后深不可测的幽暗。西施、郑旦踏过那道高高的朱漆门槛，脚下冰滑的金砖似万丈寒潭的初层薄冰，砭骨的冷意透过薄薄的丝履底刺向脚心。目之所及，层层叠叠的鲛绡帷帐如同凝固的雾海，悬挂在高耸得几乎隐入阴影的殿顶。兽口炉中燃烧的炭火忽明忽灭，将整座大殿映照得光怪陆离，人影在梁柱上被拉扯得巨大而扭曲。空气凝滞如铅，唯有不知自何处飘来的靡靡乐音，如幽灵般在空阔的殿堂深处游荡徘徊。
九重帷幔之后，一尊如铁塔般的身影踞于赤金蟠龙交椅之中，那是夫差。青铜兽面铠的冷光在炭火下幽幽闪动，与座椅缠绕的金龙纹饰争锋，亦盖不住他本人投下的巨大阴霾。一张棱角分明、蓄着浓厚须髯的脸上，双眉如斩刀横架，眼皮微合，只一道缝隙泄出鹰隼盯视猎物般攫人的寒光，沉沉地压在殿门口那两道越国贡来的纤细身影上。
“此乃吾王遍寻诸暨所获的……”一个干涩滑腻、似毒蛇吐信的声音陡然响起。太宰伯嚭不知何时已躬着腰从阴影里闪出，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意，细长的眼睛眯得只剩下两条窄缝。他蛇行至阶下，深揖入尘，又迅速直起腰，伸出枯瘦鸡爪似的手指遥遥虚点，声调拔高，带着刻意的激荡：“双璧啊！珠玉映日月！”他身躯半转向宝座上的夫差，每一根枯瘦的指节仿佛都在竭力鼓噪着赞颂的旋律，如同巫祝在引导献祭。
夫差的眼皮倏然撩开。
恰如雷暴之夜沉厚云层被一道裂天的闪电猛然劈开！那双深褐色的瞳仁骤然紧缩，随即又奇异地扩张，仿佛要将视野尽头那个身影连同周遭所有的尘埃灯火都一口吞噬进去。他的目光越过身形挺拔、怒目圆睁的郑旦，越过躬着身喋喋不休的伯嚭，穿过昏沉的雾气与跳跃的火光，牢牢钉在了她身上——
西施半垂着眼睫，立在那里，周遭的森严与奢靡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推开丈许。一身素衣，毫无粉饰，如同被无意卷入浊浪的一捧新雪。苍白的面容清冽如寒潭静水，不染半分情绪波澜。夫差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描摹，从垂落的墨发流连至紧抿的淡色唇瓣，最终溺毙在她无意间抬眸投来的，那双春水盈波却又深不见底的乌瞳里。那是沉寂千年的古潭投映出渺茫星光，温柔澄澈至极，却又拒人千里之外！两种截然相反的魔魅气息如冰火交缠，瞬间穿透青铜与血肉的重重阻隔，直刺向胸腔深处某个沉睡的角落。夫差铁铸如山的身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搭在蟠龙扶手上的粗壮指关节骤然泛白，深深嵌入那冰冷的金鳞凹痕中。椅背镶嵌的巨大青铜饕餮似乎也无声地吸了口气。
伯嚭眼中精光一闪，仿佛窥见了千载难逢的契机。他向前探出的枯指几乎要颤抖，每一个音节都裹着蜜糖，也淬着毒：“如此惊为天人之姿，上合天恩浩荡，下应王宫威仪！若不置于姑苏琼阁之巅，岂非暴殄造化之功？”
“荒谬！！！”一声雷鸣般的怒吼排山倒海般骤然炸响！
左首沉重的乌木屏风轰然被撞开一道缝隙！白发蓬乱如怒狮狂鬃的伍子胥抢步而出，霜雪浸染的白眉根根倒竖，眼底血丝如网，似要崩裂眼角。“伯嚭！你这蛊惑君心的谗口獠牙！”他戟指直戳伯嚭面门，枯硬的手指几乎要撕裂空气，深衣下枯瘦的身躯因极度愤怒而剧烈摇晃，每一声咆哮都似刀凿斧劈：“亡国之祸！亡国之祸即在此刻！”他猛地转脸朝向高踞的夫差，眼中是沉痛的哀鸣：“勾践狼子，献此妖色，乃乱国之鸩毒！是覆邦之祸水！大王！”最后两声嘶喊，如同泣血的号角撕裂了沉寂的殿宇，“斩之！立斩此等祸水于阶前！以绝后患！”
烛火被吼声掀起的风卷得一跳！夫差的视线终于缓缓从西施身上拔离，如同自深水中艰难浮起。他微微侧首，看向阶下须发贲张的老相国，那曾是他最为倚重的柱石。鹰隼般的眸底深处，初时被那绝色震撼而生的迷蒙雾气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冷的阴翳，一丝被忤逆的火苗在其中隐隐跳动。他只微微抬了抬下颌，未置一词，但那紧绷如弓弦的面部线条，无声地在殿宇内弥漫开比铜兽更冷的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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