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高台之巅，水殿风来，重重叠叠的锦帷在穿堂而过的幽风里缓缓浮动，恍若巨兽在深水中无声的呼吸。兽口香炉吞吐的甜腻烟气，与太湖吹来的阴湿潮气揉杂一处，凝滞在空阔的殿宇间，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之上。灯烛的光影在晃动的纱罗帷幔上投下幢幢鬼魅，巨大的、扭曲的人形阴影无声地爬过冰冷的金砖，盘踞在雕龙刻凤的巨柱之间。
西施独坐于偏殿一角的七弦琴前。纤指并未拨动丝弦，只是虚悬于其上，指尖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微颤。玄色宽袍裹着她的身躯，愈显形销骨立。几缕未束的墨发垂落颊边，被窗隙透入的凉风轻拂，掠过那冰雪般的容颜上一点几不可察的忧思。殿门外廊下金甲侍卫步履整齐划一，每一次铁靴与巨石的沉闷相击，都如同铜鼓敲打在她的脊骨上，传递着这座宫殿无时无刻、密不透风的禁锢与审视。
“姑娘，”一个侍婢悄无声息地躬身进来，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吴地特有的糯软腔调，“王上……传召水殿观星。”侍婢垂着眼，眼尾却极快地向上扫了一下那张绝色的侧脸，又在触及之前飞快垂下。
西施指尖微蜷，缓缓收回，拢入广袖之中。抬眸时，眼波清澈如古井无波，那份忧思已悄然敛去，唯余一片静水般的安然，对着侍婢轻轻颔首：“有劳。”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低哑。起身时，裙裾流淌，素绢滑过地面，无声无息，如一道月光掠过寒水。廊外的光在她踏入的瞬间亮了几分——夫差高大魁梧的身形正负手立在雕栏旁，眺望烟波浩渺的太湖，身后簇拥着数个玄衣宦者，垂手屏息如同石俑。
他闻声回身。视线撞上西施的一刻，那如鹰隼般锐利威严的眸光便不自觉软融了几分。几日来她如春蚕吐丝，已在他面前缓慢织就一幅柔顺无害的薄茧。“来了。”夫差的声音依旧沉厚，却少了平日的雷霆之威。待她走近，他那覆着厚茧、曾轻易折断敌人颈骨的大手伸出，不是攫取，而是出乎意料地轻柔拨开她被风吹拂到颊边的墨发。指节粗糙的触感冰得西施肌肤微微一栗，面上却丝毫不显，甚至将小巧的下颌往那指节触过的地方无意识地偏了偏，如一片落雪轻倚松枝。
夫差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眼前这捧寒雪似的人儿，柔婉得恰如太湖薄雾，却又在最不经意的细微处，流露出令人心颤的依顺与聪慧。水殿夜话中，她能接住他不经意露出的只言片语，又能以轻柔如羽毛拂过的语调悄然安抚他因老臣诤谏而陡升的狂躁戾气。这份不温不火的熨帖，无声地消解着这位霸主的防备与焦灼，如温水渐渐蚀刻巨石。
“哼！好一个观星楼台！” 一声利如冰刃的冷笑骤然撕破这份刻意营造的静好！
水殿通往外廊的石阶暗影里，郑旦倚柱而立。一身绛红色骑装紧束着身躯，勾勒出如青松峭拔般的曲线，与周遭绮罗金玉格格不入。她眉峰如剑，斜挑入鬓，一双寒潭似的眸子正毫不避讳、甚至带着凛然审视地，刺穿夜雾与灯火，直钉在夫差欲抚向西施鬓发的手上！那份逼人的锐利与不驯，仿佛能瞬间将这满殿的脂粉暖香凝固成冰。夫差的手指在空中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为复杂的微澜——是忌惮？是被冒犯的怒火？抑或是某种被看穿内心的不悦？他不自觉收回了手指，宽厚的指掌转而重重按在了冰冷的汉白玉栏杆上，指节微微发白。
郑旦的存在，从不靠近那些刻意的温柔陷阱。她周身如同包裹着无形的荆棘铠甲，每一次行礼都带着青石撞击般的冷硬。在回廊偶遇趋炎附势的宫人，一个冷冽如刀锋的眼神便足以令对方膝盖发软，垂首疾走；更有宫婢被伯嚭心腹暗中推搡，意图靠近西施居所，恰被路过的郑旦撞破，她那居高临下的、毫无温度的锐利目光，便足以让心怀叵测者在转身时就软了脚踝，几乎绊倒在台阶上，哪还需只言片语！
西施静立夫差身侧，眼睫低垂，在眼底投下浅浅的阴影，将这短暂的、充满张力的寂静尽收于平静之下。无人留意她广袖底下的素手已紧紧攥住那片微凉的衣料。
高台之下，层层重檐的暗影深处，一双枯槁如鹰爪的手正无声地分开帷幕缝隙。伯嚭深陷的眼窝在暗处闪着幽光，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水殿廊上那看似平静实则对峙的一幕，嘴角神经质地绷紧，又倏然松开，扯出一抹冰凉的弧度。他身旁一个宦者袖管之中，几粒深红玛瑙珠正被枯瘦的手指无声捻动，折射出一点阴冷的微芒。他在计算，在等待。等待郑旦这根锋芒毕露的“荆棘”何时会真正激怒那双曾经轻易赐下“属镂”铁令的巨掌，等待西施这捧看似无害的“柔雪”何处会泄露足以致命的疏漏或“情愫”。
夜风寒彻透骨，卷动着殿檐悬挂的金铃，发出空旷而孤寂的轻响。那叮咚声层层荡开，仿佛渗入庞大宫阙的每一道砖缝、每一片阴影深处。无数窃窃私语在深宫里酝酿发酵，如同地底涌上的毒泉：
“祸水……”
“……谶语……”
“鸱夷……沉水……”
那些看不见的低语如蛆虫蠕动，爬过重重锦帷，最终似乎都汇聚成某一个沉痛苍老、带着金铁交鸣质感的声音，在无尽的黑夜尽头一遍遍回荡、锤砸，如无形的铅坠沉沉压向姑苏台的每一根梁木，每一片琉璃瓦——那是伍子胥临死前用尽最后气力凿下的诅咒：
“悬吾目于东门！观汝之亡！！！”
苍老的金铁之声在狂啸的夜风中隐隐传来，又或只是高台上人心深处幻化的回响？唯有太湖上翻滚的暗浪与姑苏台顶青铜走兽被月光拉长的、形如鬼魅的巨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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