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烙铁，将姑苏东门高耸的巨岩染成一片刺目暗红。白日里悬于城牖之下的那双浑浊老眼，在暮风里荡成枯索的遗恨，空洞地俯瞰着这片即将燃烧的土地。风骤然变了！呼啸着自太湖深处卷地而来，夹带着鱼虾腐死的腥膻与某种无名的、搅动灵魂的凛冽冰寒，撞开宫门缝隙，穿透层层锦帐的阻隔，直扑高阙深处的暖榻香炉。
夫差自一阵毫无征兆的战栗中惊醒。梦魇的残影紧攫着他尚未回神的意识：冰冷的江水，沉浮的皮囊，那皮囊缝隙间骤然睁开、怒视天地的巨目！汗浆从他宽阔的额角渗下，黏腻冰冷。他粗重喘息，喉间滚动着沉闷的低吼，掀开锦被猛然坐起。冷汗浸透丝袍，紧贴脊背。窗外，白日那双悬目之处，唯余苍茫暮色。
“大王……”守夜宦者颤巍巍近前，试图点起更多烛燎以驱散这浸骨的阴寒。烛针擦着燧石，微弱的火星刚溅起，便被穿窗而入的幽风“噗”地吹熄。
“沉了……？”夫差的声音嘶哑，仿佛喉咙被砂砾磨损过。他赤脚踏上冰冷刺骨的金砖，几步抢到临着浩瀚太湖的雕花长窗前。指尖触到那繁复窗棂的瞬间，彻骨的凉意直钻骨髓。他猛地推开沉重的楠木窗扉，带着水腥的夜风呼啸着灌满广殿，吹得梁上明黄纱幔狂舞如招魂幡。
铅灰色的湖水在暮光下翻涌着无尽的深黑，巨大的浪头凶狠扑向姑苏台下如巨兽獠牙的礁石，撞碎成冲天白沫！那怒潮嘶吼着、咆哮着，竟似裹挟了万千生灵的悲鸣！夜空中竟无半片云翳，唯有一轮惨白的圆月孤悬！月辉之下，狂涛如万千铁甲巨蟒，以不死不休的恨意噬咬着湖岸基石！水花溅入高窗，冰冷地拍打在夫差燥热的面颊上。
东门城楼下，兵士惊恐的私语被风声绞碎，断断续续飘上高台：“……打上来了！”“江神……是江神怒了！伍……伍相……发怒！”
“相国……怨气……冲……潮……”
夫差宽厚的肩背陡然僵直！一股凉气从脚底蛇行而上，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那被悬于高处的、浸透了无边怨毒的双目，与眼前这滔天咆哮、含恨噬岸的怒潮轰然重合！那不是风！不是浪！是冤魂裹挟着千年不散的怨毒在嚎哭！在撞击！在用冰冷刺骨的江水鞭挞着这座刚刚吞噬了他的王城！那双被水浸透的眼，是否真的穿透阴世，于这无尽的漆黑水底死死瞪视着他？夫差搭在窗棂上的巨掌猛地攥紧，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刺白如骨节。
“传……传人！”他猛地回身，眼底的血丝因巨大的惊悸而炸裂，“给寡人……封！封住江口！祭！用最高的祭礼！”他声音扭曲着，狂躁中裹挟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惧战栗。侍从应声仓皇奔走，背影在狂舞的纱幔与忽明忽灭的烛影里，如被驱散的纸灰。
…………
数百里之外，山阴的夜，同样静得诡异。
范蠡披衣枯坐于临水轩窗之前。白日操演的杀伐之气犹在军营里无声蒸腾，但这书斋小院却凝着一片死寂的寒潭。案头铜盏中的温酒已冷透，水面凝脂般纹丝不动。窗外月明似镜，满潭清辉。远山如淡墨晕染的静影，沉入深不见底的幽玄水底。
没有一丝风。
骤然！一股凭空而生的彻骨寒意自足心炸起，如地底冰泉逆涌，蛮横刺穿经脉！范蠡身体剧烈一抖！几乎要弹身而起！那寒意不是自外界浸入，而是陡然自身体最深处的骨缝里蔓延开来！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刺骨的冰凌，正顺着他奔流的血脉，一寸寸碾过四肢百骸！
他猛地抬头望月。月华依旧清冷。院中竹影静止如山石。
然而他清晰地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在沉落、在无底深渊中化作汹涌冰寒倒灌回来！
眼前景象忽地扭曲！平静的深潭无端漫起无边无际的潮涌，水不再是水，而是浓稠翻沸的墨色血浆！一只被粗粝皮绳紧紧扎缚口的巨大皮囊在血涛里载沉载浮！皮囊浸透了血水与河底淤泥的污秽，鼓胀着，沉甸甸地裹着无形的冤屈与不甘，撞向姑苏台下狰狞的礁石！那每一次撞击的闷响……不！不是水声！是他心脏被无形铁链反复勒紧绞缠、在即将窒息的前一刻被狠狠捶砸在冰寒深井底石的狂震！咚咚！咚咚咚！沉重得碾碎了魂魄！
一声碎裂的呻吟自他齿缝间逸出。
杯中冷酒纹丝未动，倒映着他骤然失血的容颜。水月澄明依旧。寒意却已渗入骨髓最深处，凝成永不消散的坚冰。他死死撑住冰凉的几案边缘，指腹下那粗糙的木纹已深深嵌入皮肉。
“东门悬目……鸱夷沉江……”范蠡的声音低不可闻，像是来自遥远的地底裂缝，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耗尽心力去剥离一块烙印在神魂深处的冰霜，“忠魂作浪……”声音在这里突兀地断裂。一阵更深的、洞穿脏腑的寒冷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江潮，不是因为伍子胥那洞穿一切的凝视。
这股寒意，源于一种近乎宿命的预兆——功成之日，或许便是那柄曾浸透吴国老相国鲜血的属镂剑锋，在命运的轮回中重新磨砺闪亮之时。那怒涛，那冤骨，那沉江的鸱夷皮囊……并非仅仅映照着姑苏台的结局。它们更像一面狰狞的水镜，映出另一条路尽头，无可避免的倾覆暗影。
冰冷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胸前——那里，隔着深衣丝帛，一枚凝着血沁般金缕的青玉佩正紧贴肌肤。不知此刻，是谁的魂魄与体温，正被这无边无际的黑沉沉江水，一寸寸浸透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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