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琼阁重重，椒壁之侧烛泪淋漓。沉水香块在炉中恹恹燃烧，氤氲出甜腻而沉滞的烟气，却也压不住殿角暗影里弥漫开来的森寒。夫差踞于赤金龙榻之上，玄金常服裹不住绷紧如山岩的肩背。白日里前线传来的军报，混着伯嚭在耳畔低语的回声，如同淬毒的马蜂在他颅腔内蜇刺盘旋。他灌下一爵冷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胸腔内那点被军情挑起的无名火却未压下半分，反而裹挟着连日沉积的阴霾与猜疑腾地烧得更炽！
“更衣！”一声沉闷的暴喝，惊得侍奉的宫婢指尖哆嗦，玉带应声落地！玉片撞击金砖的清响如同投入死潭的石子，瞬间吸走了殿内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气。
正踏着这死寂步入殿内的西施，脚步几不可查地一滞。她一身素绡长裾，广袖曳地如流泻的月华，越发衬得面似霜雪。迎上夫差骤然转来的目光——那双褐色瞳仁深处翻涌着冰锥般的审视与暗流滚沸的怒火——她心尖如被无形铁钳猝然捏紧！面上却不惊不惶，只莲步轻移上前，俯身拾起那枚落地的玉带扣环，指尖微凉。
“大王息怒。”她低眉轻语，声线平稳如古井无波，将玉扣轻轻放置案上。抬起眼睫，乌黑的眸子澄澈地映照着跳动的烛焰，无畏无惧地迎向那即将倾塌的狂澜，“金石易毁，君王若损，岂非……”她话音轻柔低婉，却陡然一转，带着某种穿透迷障的清越：“江山何托？万民何望？！”
“何托？何望？哈哈哈哈！” 夫差骤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声浪震得梁上垂下的鲛绡瑟瑟发抖！他阔步上前，巨大黑影如垂天之云，悍然将西施纤细的身形完全笼罩！浓重的酒气和他身上那股属于暴戾雄主的、钢铁与血腥混合的迫人气息排山倒海般压下。一只粗粝遒劲的大手猛地攫住她雪白微凉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纤细的骨节！灼热的鼻息喷在西施寒玉般的面颊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用锉刀磨出来，裹挟着赤裸裸的拷问：
“告诉寡人！你那双眼里看的，是寡人的江山社稷？！”手指骤然加力，捏得指下肌肤泛起刺目的青白，“还是你越国的——旧河山？！！”
空气瞬间冻凝！所有的目光都惊恐地钉在那一双交缠的手上，仿佛下一瞬就会骨肉摧折！
“大王问我看什么？”西施痛得肩胛骤然收紧，眼中瞬间漫上生理性的水光，睫羽沾湿，在烛火下凝成脆弱而晶莹的碎光。但她的声音，却在这剧痛与水光交织中，陡然拔升，清冷似金石相击！她没有挣扎，反而用力抬起下颌，那弧度如同引颈待戮却又倔强不屈的鹤：
“我看到那悬于东门之上的苍目，可曾看透生死？！”（提及伍子胥悬目）
“我看到会稽山下尝胆的身影，可曾负却初衷？！”（暗指勾践尝胆）
“我看到的——”她目光如穿透层层高墙的利刃，牢牢锁住夫差狂怒的双眸，声音陡然迸发出一种几乎撕裂肺腑的凄绝与悲壮，“是这身不由己的浮萍微命！是这以身奉上的不归之路！此身、此骨、此血，早非私己之物！越国的苦难、越国的耻辱、越国万千魂魄的呜咽……它们在我血脉里日夜燃烧！我唯一所‘见’，唯有‘国仇’二字！除此，此心无尘，此眼无他！”
语至最后，铿锵决绝！如一把冰与火淬炼的匕首，带着凛冽的忠诚与自我献祭般的悲怆，狠狠剖开空气！她腕骨在铁指束缚下咯吱作响，胸口剧烈起伏，一缕殷红骤然漫上她唇瓣，竟是在巨大的压迫与悲愤之中，生生咬破了柔嫩的内唇，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就在这死寂般的、摇摇欲坠的对峙里，一个绛红身影卷着凛冽疾风，悍然撞破紧绷的空气！
郑旦！一袭红衣如淬火烈酒，直插阶前！她手中并非兵刃，而是执着刚从兽炉夹炭用的长柄铜钳，锋利的尖端直指着伫立在侧、脸上那抹阴鸷诡笑尚未褪尽的伯嚭！
“大王！”郑旦的声音远比她手中的铜钳更冷硬尖利，仿佛能扎穿最厚重的甲胄，“审问一纤弱女子，纵有百般疑惑，莫非还要学那等暗室宵小，言语如刀，伤不见血？！”她目光锐如寒星，逼视伯嚭，每一个字都如冰雹砸向他的面门，“疑心生暗鬼，有妖人作祟，自当以雷霆劈之！何苦摧折这孤零零一道光影！” 话音未落，那沉重的铜钳竟被她单臂稳稳悬举，冰冷的锐尖在跳跃的光线中闪着凛冽的杀意，距离伯嚭枯槁面庞不过寸余！饶是伯嚭阴险深沉，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毫不掩饰的凶煞之气逼得头皮发炸，下意识踉跄退了半步！
夫差钳制西施的手，在这双重冲击下剧震！一种难以言喻的狂躁、挫败与某种被这刚烈逼视所刺穿带来的锐痛交织着撞击他的神经。那缕绽放在西施唇边的刺目鲜红，与郑旦手中那冰冷的、闪烁着致命寒光的铜钳尖，在他眼前疯狂交错！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青筋如毒蛇般暴凸狂跳！
最终，他猛地甩开西施的手腕，仿佛那手沾染了沸腾的烙铁！宽阔的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狂暴的雷霆与冰封的酷寒交替闪烁，死死瞪着眼前这冰火交织、明艳与凛冽皆化剑锋的双姝，喉间滚动着压抑如困兽的喘息。
“滚！”一个裹挟着血腥与震怒的低吼从齿缝挤出，“统统……滚出寡人眼前！”
西施缓缓直起身，那只被捏得麻木青紫的手悄悄藏入袖中，转身时一个微不可查的踉跄，被郑旦迅疾而坚定地搀住臂弯。两人没有再看那笼罩在暴怒阴云里的夫差，亦未瞥一眼伯嚭那阴晴未定的枯脸，在一片死寂中，互相扶持着退出殿门。那纤弱与刚毅依偎的背影，在摇曳烛火的残照下，竟似一道无法摧毁、也拒人千里的铜墙铁壁，硬生生撞开了重重压抑的宫阙晦暗，将无尽的猜疑旋涡暂时冻结在了身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暖阁沉香之中。唯有灯影下，几点细碎微不可见的湿润残红，晕染在金丝盘龙纹的地毯绒线深处。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