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草木的根脉里蛰伏着一股铁腥。石室幽邃，寒气侵骨，勾践褪去了那身屈辱诸侯的常服，只着粗褐麻衣，枯坐在冰冷的茅草铺上。一只半指深的小陶碟置于身前的短几，碟中是切开的野熊苦胆，那浓绿的汁液如淬毒的蛇涎般凝结在碟底，散发出足以刺穿鼻腔喉管的腥锐之息。他伸出两根枯长的手指，精准地探入碟中，指甲嵌入那黏腻的胆肉之间，蘸起足有半指厚的一抹墨绿浓膏，倏地塞入口中！
苦！难以言喻的、铺天盖地的腐烈苦腥如同无数细密钢针，蛮横刺穿舌苔味蕾！直冲颅顶！涎液瞬间疯狂分泌，又被那非人可忍的恶浊死死压制在喉头！胃囊猛烈痉挛抽缩，带得喉管发出一阵野兽低嗥般的逆呕闷响！他整个面部被苦腥之气狠狠攫住扭曲，眼珠因剧烈的反胃冲击而暴突布满血丝！
然而就在这近乎癫狂的痛苦扭曲之中，一种更为原始、更为狞烈的力量陡然自腹腔最深处燃起！这苦！这呕！便是那会稽山上冰冷的泥泞，是夫差踏在他脊骨上俯瞰的巨足！是文种献上八策时，吴国卿大夫们轻蔑的冷眼！
“三年为奴……十年生聚……” 他喉头滚动，发出模糊而痉挛的低语，每一个字都裹挟着胆汁与血腥，“……够了！”随着这声从肺腑深处碾出的嘶号，那暴突的双目陡然射出两道狠戾精光！先前被苦腥扭曲的狰狞面容，竟在极致的痛楚淬炼下绷紧如生铁！牙关死死咬合，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吱”声！这苦胆已化入骨血！成为支撑这佝偻身躯的唯一脊梁！
石室外不远，校场之上杀声裂云！空气被撕扯得滚烫！
范蠡一身玄色劲装，独立于一方丈许高的土台。寒风卷动他深衣下摆，猎猎有声。千名壮卒排列如砥磨砺出的铜墙，手中矛戈尖端攒簇，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赫然汇成一片森寒刺骨的金属荆棘！随着范蠡手臂如标枪般劈空斩落——
“杀！！！”
千喉同吼！声动山河！沉重的皮靴裹着万钧巨力狠狠跺踏冰冷坚硬的土地！那一跺，大地竟似为之一颤！盾牌轰然砸地！矛戈齐刺！掀起一片撕裂空气的尖啸！土腥混杂着汉子们滚沸的汗气、新磨兵刃的铁腥，在凛冽风中蒸腾、翻搅！肃杀之威让周遭枯木枝头的最后残叶也惊惶坠落。
范蠡面容沉冷如霜，目光鹰隼般扫过每一张汗水蒸腾、因嘶吼而扭曲绷紧的脸庞。每一个劈刺，每一个格挡，都在他心中勾画出战场烟尘血海里的细微脉络。然而，在那双寒潭般深沉的眼底最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却如同水中枯叶，悄然沉浮——姑苏台的消息，那层层深宫阴寒诡谲的暗流，早已渗透钱塘江口的风云。文种遣心腹探得的零星碎片：“郑旦护主遭嫉”、“夫差疑色渐深”……每一个字都似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紧绷的神经。眼前这如林矛戟，寒光刺目，恍惚间竟幻化作层层叠叠的宫墙重幕，一道素绡如霜的身影在其中无声沉浮……
夜已极深。军营喧嚣渐歇，唯闻刁斗冰冷之音巡于旷野。范蠡独坐于灯下军案之前，墨迹在粗劣的麻纸上点点晕开，勾勒出兵卒粮秣、山川水道。一卷竹简摊在案角，是文种派人送来的《垦草使民》新策。他提笔蘸墨，墨毫悬于纸面，竟滞在半空良久。几丝墨滴凝聚成珠，“啪嗒”坠于纸上，洇出数点深暗的墨花。灯影摇曳，案角那卷简牍的阴影晃动，却陡然被桌边另一物的微光笼罩——那是一枚玉佩，青碧如水的玉质中央，一段金缕蜿蜒如游龙，在昏黄灯火下流转着温润又孤寒的色泽。
冰冷的指尖终是抚上温润的玉身。那微弱的暖意却如刺般扎入心底，勾起千般思虑，万种煎熬……兵行险路，她柔骨弱躯，如何熬过那一环扣一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绝杀之局？夫差那双被疑云血网缠住的眼、伯嚭阴风暗箭似的唇舌、深宫里无所不在的窥视……每念及此，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便如地底暗焰舔舐肺腑。他闭上双目，指腹下那玉佩的温凉几乎与肌肤同热，灯花却猛地一爆，烛影急摇！
暗影摇曳的军帐外，有马蹄踏碎薄冰之声如密鼓远去。一道黑影如同夜色凝结成的魅影，悄然折返石室重门幽深的所在。石室案前灯烛将一道瘦长阴冷的影子投在粗砺的石壁上，影子手中捧着一卷密函，正低声清晰回禀：
“……校场演兵，千人如臂使指……敬若神祇……三军只知……”
话音如轻烟飘散在石室森寒的空气里。灯下，勾践正埋头于一堆散乱的占卜龟甲兽骨之中，指腹缓慢而用力地摩挲着龟甲上一道曲折深凿的裂痕——那裂痕形似一柄出鞘而裂的断剑。他背对着密探的身影，头颅在幽暗的灯影下微微低垂，专注得似全然沉浸于古甲的裂痕。直到密探最后一个“神祇”余音消失在石壁间隙——
他那摩挲甲裂的手指倏然停住！
周遭空气骤然凝成冰晶！烛火无声爆开一个异常明亮的灯花，在跳跃的光影中，清晰地映出勾践侧脸的轮廓线条——那紧绷的唇线下，咬肌猛然虬结隆起，一道极短促、淬过冰水又浸透兽血般的锋锐凶光，如同被烛火照亮的剑尖划开暗夜的霜痕，毫无遮掩地、赤裸裸地，于眼底最深处凛冽一闪！那光，比石室外的寒夜更冷，比校场上的矛头更利，比范蠡心底缭绕的姑苏阴云更沉！
窗外，山风忽然变得尖利，扫过枯枝，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室内灯焰摇摆不定，将那道僵坐如石像的人影，放大成盘踞于整片石壁之上的巨大阴影，似欲扑出撕裂一切生息的猛兽之吻，带着无形的威压，将案头堆叠的龟甲兽骨、书简策论，悉数吞噬在它的无边暗影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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