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泽（太湖）的寒风卷着细碎冰凌，抽打在乌篷船朽旧的篷布上，发出沙哑的呜咽。舱内，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浓稠的黑暗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暖色，却驱不散那沉甸甸压在心头、比湖水更刺骨的寒。范蠡盘膝坐在矮榻上，手中捏着一卷粗劣的麻纸，纸上是几行仓促潦草的墨迹。那墨字如同淬毒的冰针，一根根扎入他眼底最深处：
文相国……饮剑……属镂……
“噗！”一声闷响！范蠡指间紧握的粗陶茶盏骤然碎裂！滚烫的茶汤混着尖锐的瓷片刺入掌心，鲜血混着茶渍在麻纸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他却浑然未觉！身体猛地前倾，喉间滚过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呜咽！那呜咽被死死扼在喉头，化作一阵剧烈的、无声的痉挛，震得他整个肩背都在颤抖！
文种！那张枯瘦却永远挺直如青松的脊梁！那双洞悉世情、为越国耗尽最后一滴心血的浑浊老眼！竟也……竟也步了伍子胥的后尘！属镂！又是属镂！那柄浸透吴国忠魂热血的凶剑，竟在越国新铸的宫阙里，再次饱饮了故友的肝胆！勾践……勾践！你这尝胆的枭雄！卧薪的毒蟒！竟连这最后一丝遮羞的薄纱也要撕得粉碎！
“嗬……嗬……”破碎的喘息终于冲破桎梏。范蠡猛地抬头！昏黄灯影下，他双目赤红如血，额角青筋暴突如虬龙，那张素来沉静如深潭的面容，此刻因巨大的悲恸与愤怒而扭曲狰狞！他死死盯着纸上那被血茶浸染得模糊的“属镂”二字，仿佛看到了文种脖颈喷涌的鲜血，看到了勾践冕旒珠帘后那双冰冷如毒蛇的、再无半分旧情的眼睛！一股混杂着无尽悲凉、彻骨寒意与滔天怒火的洪流，在他胸中疯狂冲撞、炸裂！
“走！”一个裹挟着血沫与冰渣的字，从齿缝间狠狠迸出！再无半分犹疑！他猛地起身，带翻了矮榻！玄色深衣在狭小的船舱内带起一股劲风，油灯的火苗被惊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即刻启程！离开越境！”范蠡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压抑的船舱内回荡，“传令！所有随行，弃舟登岸！分三路，走山阴小道，过钱塘，入齐境！于即墨汇合！”他目光如电，扫过舱外黑暗中几个沉默如礁石的身影，“记住！自此刻起，再无范蠡！唯有——”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吸入了五湖的寒雾与震泽的冰霜，再吐出时，已凝成一个沉重如铅、却又带着某种奇异韧性的名号：
“鸱夷子皮！”
鸱夷！那裹尸沉江的皮囊！漂泊无定，能屈能伸，容盛万物，亦晦迹销声！伍子胥的怨魂沉于其中，文种的忠骨亦将化入其里！这名字，是流亡的烙印，是警醒的符咒，更是对这无休止的杀戮轮回最沉痛的祭奠与最决绝的告别！
夜色如墨，寒风如刀。数条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弃舟登岸，迅速消失在芦苇丛生的湖岸深处。范蠡——不，此刻起，他是鸱夷子皮——独立于最后一条即将启航的海船甲板之上。船身随着波涛轻轻摇晃，咸腥的海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袖，猎猎作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被沉沉夜幕笼罩的、火光早已熄灭的故国山河。山阴的宫阙、会稽的峰峦、震泽的烟波……都化作了视线尽头一片模糊而沉重的暗影。
“阿施……”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散入呼啸的海风。他解下腰间一枚温润的青玉佩——那枚曾赠予西施、中心凝着一点金缕的家传旧物——郑重地放入身旁一名心腹老仆粗糙的掌心。“带她……去那处江村……芦花深处……隐姓埋名……护她……周全……”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与深不见底的忧虑。老仆深深一躬，将玉佩紧握入怀，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脏，转身跃下船舷，消失在岸边的黑暗里。
鸱夷子皮的目光追随着老仆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勾践那双阴鸷如毒蛇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重重夜幕，死死钉在他的脊梁之上。西施……她是他仅存的、不容有失的软肋！勾践的爪牙，那些散布流言的“舌头”，那些如影随形的密探……是否会嗅到她的踪迹？是否会以她为饵，布下天罗地网？这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海船的每一次颠簸而收紧！
“起锚！”一声低沉的号令打破了死寂。粗重的铁链摩擦着船板，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巨大的船帆在桅杆上缓缓升起，被强劲的海风瞬间鼓满！船身猛地一震，如同离弦之箭，劈开墨黑翻涌的海浪，向着北方未知的、被浓雾封锁的海域，疾驰而去！
船行渐远。故国的海岸线彻底沉入浓稠的黑暗与翻滚的浪涛之下。鸱夷子皮独立船头，玄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摊开手掌，掌心是被瓷片割裂的伤口，血已凝成暗褐。他缓缓攥紧拳头，任由那刺痛深入骨髓。目光投向北方那片更加深沉、更加莫测的黑暗。齐国……即墨……陶地……前路茫茫，唯有这“鸱夷”之名，如同一个沉重的革囊，裹着他破碎的故国梦、故友情、未了缘，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漂泊无定，晦迹潜行。
就在海船即将彻底融入北方海域的浓雾之际，一只巨大的、形似猫头鹰却更加狞厉的鸱鸟，突然自船尾翻腾的浪沫中冲天而起！它展开宽大的、暗褐如铁锈的羽翼，发出一声凄厉如鬼哭的尖啸！那啸声穿透海风与浪涛，如同来自幽冥的诅咒，久久盘旋在船只上空，盘旋在鸱夷子皮那凝重的眉宇之间，最终振翅消失在北方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只留下那令人心悸的尖啸余音，如同无形的锁链，缠绕着这艘孤舟，驶向那深不见底的、名为“鸱夷”的漂泊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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