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茶香清冽,与长春宫的暖甜不同,带着一丝提神醒脑的微苦。
皇帝处理完一批奏折,眉宇间带着些许倦色,见到容音带着永琏过来,神色才柔和了些。永琏奶声奶气地叫着“皇阿玛”,扑过去抱住他的腿,瞬间驱散了帝王眉间的疲惫。
容音亲自沏了那杯“吓煞人香”,茶汤清亮,香气奇异而高扬。
“皇上尝尝这茶,说是苏州那边的新巧玩意儿,名字虽俗,香气却别致。”容音将茶盏轻轻推过去,语气闲适,如同寻常夫妻话家常。
皇帝呷了一口,点点头:“嗯,香气是特别。永琏近日功课如何?”
“正学着认字呢,淘气得很,墨汁弄得满手都是。”容音笑着,拿帕子虚点了点正在皇帝怀里扭动的永琏的鼻尖。
闲话几句,容音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带着些许感慨:“说起来,孩子们平安健康,便是父母最大的福气了。方才臣妾过来时,似乎瞧见娴妃妹妹匆匆往宫外方向去,脸色瞧着不大好,怕是家里有什么急事?唉,这深宫里,咱们女子不易,家里若再不安宁,真是……”
皇帝闻言,眉头微蹙:“娴妃?她家里……”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弟弟常寿,是不是前阵子犯了事?”
“臣妾隐约听了一耳朵,似乎是的。”容音语气温和,不带任何偏向,“只是方才听底下人嚼舌根,说那孩子在狱里似乎病了,急需银子打点请大夫。娴妃妹妹那性子,最是清傲,怕是难为她四处张罗了。这案子……不知审得如何了?若真是病情沉重,拖延下去,只怕……”
皇帝放下茶盏,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案子是顺天府在办。依律审理便是。”
容音轻轻叹了口气:“律法自然要紧,只是天家亦重仁德。那孩子若真有個三長兩短,娴妃妹妹怕是……臣妾只是覺得,案子審理,公正嚴明固然重要,但主審之人若也能體察些人情,或許於國法、於天家顏面,都更妥當些。”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臣妾前几日似乎听和亲王提起过一桩类似的案子,他倒是说了几句在理的话,瞧着虽平日散漫,这等事上,竟也有些见解。”
她语气自然,仿佛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关切地落在正试图抓皇帝毛笔的永琏身上,并未多看皇帝一眼。
皇帝端着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幽深,未置一词。
殿内一时只剩永琏咿呀学语的声音。
容音不再多言,只细心地将永琏从皇帝怀里接过来,免得他真的捣乱。
过了许久,皇帝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朕知道了。”
又坐了片刻,皇帝便起身回了书房。
容音抱着永琏,恭送皇帝离开,面色平静无波。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且看天意。
几日后,消息传来。常寿一案,皇上并未直接赦免,却下旨改由和亲王弘昼协同审理。弘昼插手后,狱中立刻派了太医诊治,病情得以控制。后续审理虽依旧依律判了罚,却明显留了余地,常寿性命无虞,娴妃母家也未受太大牵连。
消息传到长春宫时,容音正教永琏认一副山水画。她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仿佛早在意料之中。
又过了两日,娴妃那拉氏踏入了长春宫的门槛。
她依旧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挽着,只是眼底深处那惯常的清冷疏离,此刻混杂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感激、窘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无奈。
她对着容音,深深一福:“臣妾,谢皇后娘娘恩典。”
容音放下手中的画册,亲自上前虚扶起她:“妹妹不必多礼。本宫也只是恰巧听闻,在皇上面前提了一两句罢了,并未做什么。如今令弟平安,便是最好的结果。”
娴妃站起身,目光垂着,声音有些发紧:“娘娘恩情,臣妾……铭记在心。”这话她说得有些艰难。她一向独善其身,不参与任何纷争,如今却不得不承了皇后这么大一份人情,这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仿佛打破了某种坚守已久的原则。
容音何等敏锐,自然看出了她的为难与挣扎。她引娴妃坐下,命人上了茶,语气温和而坦诚:“妹妹,本宫帮你,并非要你站队,或是图你什么回报。”
她看向窗外,目光悠远:“这深宫里的女子,看似尊荣,实则如履薄冰,各有各的难处。家宅安宁,亲人平安,有时便是最大的奢望。本宫不过是恰好知道了,又恰好能说上一两句话,不忍心见妹妹为至亲忧心如焚、孤立无援罢了。”
她转回头,目光清澈地看着娴妃:“此事已了,妹妹不必挂在心上。往后在宫中,你我依旧是姐妹,你依旧是你,不必因此觉得有何不同。”
娴妃猛地抬起头,对上容音那双平静而真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施恩者的居高临下,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荡的了然与温和的体恤。
她怔住了。一时间,所有准备好的、保持距离的、划清界限的话,都哽在了喉间。
皇后将她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却又如此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不必在意。
这份通透与宽容,反而让她那份刻意的疏离显得格外局促与小气。
她沉默了许久,终是缓缓低下头,声音微哑,却比之前真诚了许多:“娘娘的话,臣妾明白了。无论如何,这份情,臣妾是承了的。”
容音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只将茶盏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这茶,新进的。”
茶香袅袅,氤氲在两人之间。有些东西,无声无息地,已然不同。
娴妃走出长春宫时,脚步不似来时那般沉重,心绪却愈发复杂。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庄严华丽的殿宇,目光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中宫之位,仁德之心,洞明之眼……这位皇后娘娘,似乎与她想象中,很不相同。
而殿内,容音重新拿起那本山水画册,指尖轻轻拂过画上的远山。
她知道,娴妃这座冰山,并未完全融化。但今日种下的这份善因,或许在未来的某个风雪之日,能生出一点微暖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