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姬成了晋国新的君夫人,住进了椒香殿——这象征着后宫之主的宝殿,富丽堂皇,比她们骊戎的王宫还要气派无数倍。每日里,献公下朝就往椒香殿跑,珍玩、绸缎、美食流水般赐下。宫女们簇拥着,毕恭毕敬地唤她“夫人”。
少姬也沾了光,被封了贵人的位份,独居一室,离姐姐不远。可这满室的锦缎玉食,落在她们姐妹眼中,却只觉冰冷刺目。每每夜深人静,姐妹二人独处时,少姬常望着烛火发呆,眼圈泛红。
“阿姐,我们就…就这样了吗?” 少姬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骊姬端坐铜镜前,指尖抚过镜面冰冷的影。镜中的她,华服丽妆,美艳绝伦,眼底却是冻结的寒潭。“就这样?” 她唇角牵起一丝淬毒般的冷笑,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铁,“少姬,你我踏入此宫那一日,脚下踩的每一步,吸的每一口气,都叫仇恨!这晋国的一草一木,皆是我骊戎父兄的血泪浇灌而成!岂能安享?”
她猛地起身,赤足踩着冰凉的地板,行至雕花的木窗边。深秋的寒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她的目光越过层叠的屋檐,仿佛能射穿宫墙,射向遥远、已成焦土的骊戎故地。“看看,看仔细些!” 骊姬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平静,“那殿前怒放的秋菊,根下或许便掩埋着骊戎甲士的断骨!那假山玲珑堆砌的湖石,或许曾染透我族人的热血!那雕梁画栋的朱漆,是用我父王子民的骨灰调和!这椒香殿的每一根柱梁,都浸透了骊山子民的悲号与诅咒!少姬,在这片以我们血肉奠基的土地上,我们每一刻的呼吸,都是对亡灵的亵渎!谈何安享?谈何就此?”
她的指尖死死抠住窗棂坚硬的木头,指甲甚至嵌入纹路,渗出一点血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孤狼向月发出的长嚎:
**“此间一花一草,一木一石,皆非景致,乃刀兵!”
“此座富丽宫阙,尽是我骊山族魂哭泣之所!”
“居此,如同日夜卧于烧红的烙铁之上!
我与献公之间,唯剩——**
不!死!不!休!
寒风似乎更烈了,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撞在窗纸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如同冤魂的呜咽。
少姬被姐姐眼中那焚心蚀骨的恨意吓得浑身哆嗦,蜷在榻上,将脸埋入华丽的锦衾里,无声地哭泣。那被褥虽暖,此刻却冰冷刺骨。
骊姬知道,单凭恨意是无法撼动晋国根基的。献公对她宠爱正浓,这是她唯一也是最锋利的武器。她必须立刻行动,为复仇种下第一颗致命的种子。
机会很快就来了。献公虽正值壮年,但多年征伐,落下个头痛的老毛病。这一日,又犯了病,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额头上盖着浸了药汁的绢布。
骊姬一身素雅的家常衣裳,亲自守在榻前侍奉汤药。她动作轻柔,神情温顺,用银匙一点点喂药,还不时用浸了香露的温热丝巾为他擦拭额角和手心。那份无微不至的体贴,让献公舒服得直哼哼,拉着她的手说:“还是夫人知心啊。”
骊姬眼波流转,柔声应道:“服侍君上是妾的本分。”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妾方才瞧着君上眉头深锁,似乎这头痛也未必全因身体缘故?许是有什么心事未解,郁积于怀?”
献公闻言,叹了口气。重耳、重耳…这个名字几乎成了他心中一个微妙的结。欣赏是真欣赏,这小子有谋略,能得人,带兵打仗也有一手。但那份贤名太盛了!满朝重臣,尤其是太子申生那边的人,没少夸赞这位二公子。有时候他听了,心里不知怎地,就咯噔一下,想起自己当年是怎么当上国君的(他父亲晋武公是小宗篡位),也想起太卜那句“专之渝,攘公之羭”的预言。莫非这“公之羭”,指的正是寡人这千秋霸业、大位宝座?会不会被这贤能的儿子“攘”了去?
这话他不能明说,但眉宇间的阴郁却瞒不过枕边人。
骊姬何等聪明?她立刻捕捉到了献公的迟疑和忧虑。心头那把名为“机会”的火焰“腾”地就燃了起来。她故作不经意地试探,声音轻柔如羽毛:“君上…是否在为二公子之事烦忧?”
献公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没说话,算是默认了。那份“恐乱国”的猜疑,此刻竟被骊姬轻轻点破,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异样的释然——有个人懂他这份难以启齿的忧惧。
骊姬心下了然。她知道,该吹第二阵风了。
“二公子确是人才难得,”她斟酌着词句,似乎在为公室着想,“贤名卓著,连齐地商贾都知道公子重耳仁德。只是…” 她话锋巧妙一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妾听闻,过于卓异的才能若不能恰如其分地安置,非社稷之福。或恐引得小人挑拨,徒增父子兄弟间的嫌隙…甚至…” 她适时地收住话头,留下无尽的遐想空间,眼神里是纯粹的担忧,“君上如今圣体违和,倘若宫闱之中再生波澜,岂不伤上加伤?”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看似处处为大局、为重耳、更为献公着想,实则精准地将重耳那光辉的“贤名”与“混乱”、“小人”、“兄弟嫌隙”、“父子猜忌”这些危险信号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如同一滴滴墨汁,悄无声息地滴入献公原本就已浑浊的心池。
献公原本对重耳的忧惧是模糊的、不成形的。被骊姬这一番“体己话”清晰地勾勒、放大,又披上了“为公室稳定”、“为君父安康”的正义外衣。他浑浊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仿佛终于看清了迷雾中的靶心!是啊!重耳之能,已构成潜在的威胁!他越想越觉得有理,越想越心惊!
“卿之意…”献公盯着骊姬,眼神复杂,“当如何?”
骊姬心中暗喜,第一步已然奏效!她当然不能直接说“弄死重耳”,反而显出大度贤惠的模样:“君上乃一国之主,自然要维持宫中和睦。父子兄弟之情更是人伦大道,轻易坏不得。只是…这隐患,总须有个妥善的安置,或可使其安身立命,不致聚众滋扰。若能使诸公子分散各安其所,使贤名者有所作为远离宫闱,使忠厚者安心承继大统…或许才是安稳之道?” 这听起来像是建议分封重耳、夷吾去外地就封,削弱他们的政治根基和影响力,尤其是那个引人瞩目的重耳!让他们远离权力核心!
献公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锦被上的云纹。骊姬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底那个隐秘的盒子。分封…分散…安其所?让重耳滚得远远的?让这个潜在的威胁消失在他视线之外?这个想法一旦形成,立刻就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骊姬知道,单凭自己吹枕头风还不够快,不够狠。她需要一个能在宫内外行走、足够伶俐、又对晋宫派系了如指掌的助力。
这个人选,很快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日骊姬在花园散步解闷,迎面撞见了一个穿着内侍总管服饰、面皮白净、眼神滑溜的中年人。此人姓优名施,是宫中的戏班头领,专司宫廷乐舞滑稽表演,深得献公欢心。他地位虽不高,却能凭一张巧嘴和消息灵通周旋于后宫与朝臣之间,是三教九流的信息汇集点。
优施一见骊姬,立刻深深躬身行礼,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像揉皱的宣纸:“小人优施,给夫人请安!夫人万福金安!夫人您真是闭月羞花,赛过九天玄女…”
骊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此人其貌不扬,但那双眼睛,骨碌碌乱转,透着市侩的精明和对权力欲望的毫不掩饰。
“优施?”骊姬微微颔首,声音平淡。
“正是小人!”优施脸上笑开了花,“夫人您身份贵重,日理万机,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只管吩咐!小人就是夫人的狗,指哪咬哪!水里火里绝不皱眉头!”他拍胸脯拍得啪啪响,话糙理不糙,赤裸裸地表示了投效之意。
骊姬眼波微动。这样一个人,正是她此刻最需要的爪牙。她屏退左右,缓步至荷塘边。
水面上倒映着她绝丽的侧影,塘中残荷兀立。她看似欣赏景致,声音却冷得像冰:
“优施。你久在宫中,可知这晋国朝堂内外,何人贤名最显?何人最得人心?何人…虽为君父所生…却如芒刺在背,令王上寝食难安?”
优施何等精明?立刻嗅到了味道!这新夫人是要对二公子下手了!他毫不犹豫,压低声音凑近两步:
“夫人!这还用问?当然是…二公子重耳!三公子夷吾虽也不凡,锋芒略逊。唯此二公子,贤名遍播,朝野咸服!尤其那些老臣,如…太子太傅杜原款、里克大夫…啧啧啧,说起二公子来,那眼睛放光啊!还有,听闻他流亡…啊不,外出游学之时,结交甚广,卫、齐、宋、楚…都有故交!势力盘根错节,实为大患!” 他不仅点出重耳,还把支持重耳的大臣和对重耳有威胁的外交背景也隐晦地提了,句句敲在骊姬心坎上。
骊姬听了,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是眸中寒光一闪:“哦?如此说来,此人确实不简单。” 她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半枯的荷叶,那脆弱的叶片立刻破碎飘落水中。“只是…大王仁德慈爱,诸公子皆血肉至亲。若只是贤名在外,倒也罢了。就怕…有些人,借贤为名,暗中聚势,效法当年武公旧事…”(暗示献公也是小宗夺位)
这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优施一下!他立刻明白了!眼前这位夫人,不仅要对付重耳,更是要把重耳彻底钉死在“谋逆篡位”的耻辱柱上,引发献公最大的猜忌!
“夫人明察万里!”优施激动地一躬到底,声音压得更低,“小人以为,要除…呃…要防止此患,需内外并举,双管齐下!”
“如何讲?”骊姬终于转身,正眼看向他。
优施眼中闪烁着狡黠而狠毒的光芒,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
“其一,内宫:大王处,需有人… ‘提醒’ 。”(意指骊姬要继续吹风放大献公疑虑)
“其二,外朝:需有人… ‘传播’ 。”(意指制造舆论,散布对重耳不利的流言)
他阴测测一笑,继续道:“大王最忧者,公子得众、功高震主!若使人传言,言重耳常与杜原款、里克等人私会,言谈多有对大王‘操劳过甚、太子(申生)性弱难当大任’之担忧?甚或…有人曾见其府库中暗藏甲兵?”
骊姬眸中闪过一丝异彩。这是个狠毒又实用的办法!谣言无形,却可蚀骨销魂!让重耳的“贤能”和“得人心”,都变成指向他的“证据链”,环环相扣,构成不可测的野心图谋!
“其二嘛,”优施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需剪除其臂助!杜原款位高望重,乃太子心腹,也是力挺重耳的老臣之首。此人若能…移开…则对重耳打击甚重!至于里克…此人勇猛但尚念旧情,可使其自陷矛盾…”他做了个微妙的手势。
移开?自陷矛盾?骊姬心领神会。杜原款是绊脚石,需要清除或构陷。里克性格刚直,与太子申生有恩义,可以利用他对太子的维护和对重耳的矛盾心理,让他两难甚至站到对立面!
好一个双管齐下!好一个奸滑毒计!
骊姬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翻起巨浪。这个优施,果然是个好用的毒刃!她微微颔首,指尖从袖中滑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青玉螭龙佩饰,塞入优施手中:
“优施,你很聪明,明白事理。大王那儿,需要得力的耳目。往后若有所闻,可直接来椒香殿禀报于我。做得好…夫人我,自然忘不了你的功劳。”她的声音温软,眼神却如淬了冰的刀锋。
优施捏着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感受着玉质的冰凉,脸上却绽出狂喜的红光,再次深躬:“谢夫人恩典!小人定为夫人赴汤蹈火!消息灵通,行动缜密!夫人静候佳音便是!” 他明白,自己找到了登天的捷径!攀上了晋宫新贵这棵大树!
就在此刻,在太子东宫的校场上,公子重耳正与兄长申生练习射箭。
重耳挽弓搭箭,“嗖”地一声,箭矢正中百步外的鹄心!靶场边一片叫好。申生也收了弓,笑容温和敦厚:“二弟箭术越发精进了,愚兄自愧不如。”
重耳放下弓箭,脸上却无多少喜色。他回望了一眼深宫的方向,那重重殿宇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这几日,他敏锐地感觉到宫里的气氛不对。宫人私下窃窃私语时遇到他便立刻噤声,目光闪烁。父王更是数日未召见他,去问安也被挡在门外,理由都是“王上静养,不欲见人”。
一股无形的寒意,悄然爬上了重耳的心头。
他忍不住低声问申生:“大哥,这几日…父王可安好?”
申生有些忧心地叹了口气:“我也未能进去问安。骊夫人服侍在侧,言父王需静养。只是…前日我在宫门外远远一望,父王神色似有不虞,眉头紧锁。唉…但愿父恙早愈。”
重耳默然。静养?为何静养却透着一股浓浓的疏离和不安?他想起了那日册立大典后骊姬那淬毒的一瞥。不…不会这么快的…但心底那份源于太卜预言和人性洞察的不祥预感,却越来越重,如同乌云汇聚,沉沉压向晋宫的天空。一场席卷晋国的巨大风暴,已经在最幽暗的深宫中,酝酿出第一道致命的雷霆!而操纵风暴之眼的新晋君夫人,正手握丝弦,耐心地将阴谋的网,织向太子申生和她的眼中钉——公子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