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一行十数骑,如同离群的孤雁,在凄风苦雨中仓惶南行。身后狄国的草原渐行渐远,妻儿悲泣的余音被呼啸的风雨彻底吞没。前路茫茫,唯有刻骨的仇恨与沉重的责任支撑着他们疲惫的身躯。
“先生,我等该往何处?” 重耳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地问策马并行的狐偃。离开狄国庇护,他们如同暴露在旷野中的猎物,随时可能被夷吾的鹰犬撕碎。
狐偃眉头紧锁,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下:“殿下,中原列国,强弱分明。齐国桓公,乃当世霸主,尊王攘夷,素有贤名。且其与晋国曾有姻亲(齐桓公曾嫁女给晋献公),或可收留殿下,暂避锋芒。只是…路途遥远,需穿越数国,凶险难测!”
“齐国…” 重耳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齐桓公姜小白,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其威名如雷贯耳。若能得他庇护,确是最佳选择。“好!就去齐国!” 他斩钉截铁,“纵有千难万险,也要闯出一条生路!”
目标既定,一行人调转马头,向东疾驰。他们不敢走官道,专拣荒僻小路,昼伏夜出,风餐露宿。干粮早已耗尽,只能沿途采摘野果、挖掘草根充饥。昔日锦衣玉食的晋国公子,如今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与流民无异。饥饿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们的意志和体力。
这一日,他们终于抵达了卫国的边境。卫国,姬姓诸侯,与晋国同宗,国力虽弱,但国君卫文公(姬毁)素有贤德之名。重耳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同为姬姓宗亲,或许能得些接济,哪怕是一顿饱饭也好。
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来到卫国都城楚丘(卫文公迁都于此)城下。城门紧闭,守城士兵警惕地打量着这群形容枯槁、甲胄残破的不速之客。
“烦请通禀卫君,” 狐偃上前,强打精神,拱手道,“晋国公子重耳,遭奸佞迫害,流亡至此。望念及同宗之谊,赐予方便,容我等入城稍歇,补充粮秣。”
守城军官面无表情:“晋国公子?可有凭证?如今兵荒马乱,流寇四起,君上有令,无令不得擅开城门!尔等速速离去!”
任凭狐偃如何解释,甚至报上重耳名号,守城军官只是摇头,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和冷漠。显然,卫文公不愿为了一个落魄流亡的晋国公子,得罪新近即位、手段狠辣的晋惠公(夷吾)!重耳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同宗之谊?在冰冷的现实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殿下…卫君…怕是…” 赵衰看着重耳铁青的脸色,欲言又止。
重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和愤怒,声音沙哑:“罢了!人各有志,不可强求。走!” 他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紧闭的城门一眼。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今日算是尝尽了!
离开楚丘,一行人如同丧家之犬,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跋涉。饥饿如同魔鬼,疯狂地折磨着每一个人。马匹早已瘦骨嶙峋,无力再驮人,只能被牵着走。有人走着走着,便一头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绝望的阴云,沉沉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不行了…殿下…实在…走不动了…” 魏犨拄着长矛,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蜡黄。他力大无穷,消耗也最大,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重耳自己也头晕眼花,双腿如同灌铅。他环顾四周,荒草萋萋,不见人烟。难道…他们真要饿死在这异国的荒野之中?
就在这时,远处山坳里,隐隐飘来一丝炊烟!
“有人家!” 颠颉(jié)惊喜地喊道,声音却虚弱无力。
众人精神一振,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挣扎着向炊烟方向挪去。
果然,山脚下有几间简陋的茅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正在院中劈柴。看到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围拢过来,老农吓了一跳,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柴刀。
“老丈!老丈救命!” 狐偃强撑着上前,深深一揖,“我等乃过路之人,遭了劫难,盘缠尽失,已数日未曾进食…恳请老丈行行好,赐些残羹剩饭,救我等性命!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老农打量着这群人,目光在重耳身上停留片刻。重耳虽形容狼狈,但眉宇间那份贵气与坚毅却难以完全掩盖。老农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随即被愁苦取代。他放下柴刀,叹了口气:“唉…各位贵人,非是小老儿心狠…实在是…家中也快断粮了…今年大旱,收成不好,我一家老小,也是勉强糊口…” 他指着墙角一小堆干瘪的野菜和半袋杂粮,“这点东西,自己都难以为继…实在…实在拿不出多余的粮食接济各位啊…”
希望如同肥皂泡般破灭!众人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狐偃还想再求,重耳却伸手拦住了他。他看着老农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看着那破败的茅屋和墙角少得可怜的粮食,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他贵为公子,却要向一个同样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老农乞食?这世道,何其不公!何其残酷!
“老丈…不必为难…” 重耳的声音干涩无比,“是我等…打扰了…” 他艰难地转身,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堂堂晋国公子,竟沦落到向农夫乞食而不得的地步!这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令他痛苦!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直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负责断后的介子推,悄然离开了人群。他走到远离茅屋的树林深处,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他面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却异常平静。他默默解下腰间的佩刀——那并非战场杀敌的利器,而是一把用于切割绳索、处理杂物的短匕。
他撩起自己破旧的裤腿,露出因长途跋涉而伤痕累累的小腿。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没有丝毫犹豫,他举起短匕,对着自己大腿外侧一块相对完好的肌肉,狠狠地、用力地割了下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介子推浑身猛地一颤,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但他死死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丝呻吟!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的裤腿和身下的泥土!
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迅速用刀割下那块巴掌大小、还带着体温的鲜肉!然后,他撕下衣襟,胡乱地包扎住血流如注的伤口,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不远处一条浑浊的小溪。
他用溪水仔细地洗净那块肉,洗去血污。然后,他寻来几块石头,垒成一个简易的灶台,捡拾枯枝生火。火苗跳跃,映着他因失血和剧痛而更加苍白的脸。他将那块肉放入一个随身携带的破陶罐中,又舀了些溪水,放在火上煮了起来。
肉香…一股极其微弱,却在此刻如同琼浆玉液般诱人的肉香,渐渐在树林中弥漫开来…
重耳等人瘫坐在茅屋不远处的地上,饥火焚心,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难道…真的就要饿死在这里了吗?
就在这时,一股奇异的香气飘了过来!
“什么味道?好香!” 魏犨猛地吸了吸鼻子,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
众人也纷纷抬头,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缕救命的肉香!香气是从树林方向传来的!
只见介子推一瘸一拐地走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他双手捧着那个破陶罐,罐中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肉香!
“殿下…” 介子推的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他将陶罐小心翼翼地递到重耳面前,“请…请用些肉汤…暖暖身子…”
重耳看着罐中翻滚的肉块和清汤,又猛地看向介子推那被鲜血浸透、还在不断渗血的裤腿!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
“子推!你…你…” 重耳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巨大的悲痛!“这肉…这肉是…”
介子推平静地点点头,脸上甚至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近乎解脱的微笑:“殿下…快…趁热喝…能…能活命…”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软软地向后倒去!
“子推——!!!” 重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他猛地扑过去,接住介子推倒下的身体,触手一片湿滑黏腻——全是血!温热的血!
“快!快救人!” 狐偃、赵衰等人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撕开布条为介子推包扎伤口。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和介子推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脸,所有人的心都在滴血!
重耳捧着那罐热气腾腾的肉汤,双手剧烈地颤抖着!那里面…是介子推的血肉!是他最忠诚的臣子,割下自己的腿肉,为他熬煮的续命之汤!这哪里是肉汤?分明是滚烫的忠魂!是剜心蚀骨的恩情!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如同两座大山,狠狠压在重耳心头!他贵为公子,竟让忠臣割股啖君!这比卫国的闭门羹,比向老农乞食不得,更让他痛彻心扉!他恨!恨这世道不公!恨夷吾赶尽杀绝!恨自己无能!连累忠臣受此酷刑!
泪水,混合着雨水和血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低下头,看着罐中那块微微颤动的、浸染着介子推鲜血的肉,一股难以抑制的恶心感涌上喉头!他猛地别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涩的胆汁!
“殿下!保重身体啊!” 狐偃含泪劝道,“子推…子推他舍命为君!您若不吃…他…他的一片忠心…岂不白费?!您若倒下…我等…我等还有何指望?!”
重耳浑身剧震!狐偃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是啊!介子推割肉,是为了让他活下去!是为了晋国的未来!他若因一时意气而拒绝,不仅辜负了介子推的赤胆忠心,更会让所有追随他的人陷入绝境!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如同磐石般的决绝!他不再犹豫,端起陶罐,如同饮下最苦的毒药,又如同吞咽下最炽热的火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那混着血腥味的肉汤!每一口,都如同刀割喉咙!每一口,都燃烧着他的灵魂!
肉汤入腹,带来一丝微弱的热量,却点燃了他心中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屈辱!
**“夷吾!骊姬虽死,然汝之罪孽,更胜于她!”
“卫文公!今日闭门之辱,他日必偿!”
“介子推!汝之血肉,重耳今日咽下!他日若得归国,必以江山为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他放下空罐,抹去嘴角的血迹(或许是咬破了嘴唇),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走!去齐国!纵使前路刀山火海,我等…也要闯过去!”
他亲自背起昏迷的介子推,在狐偃、赵衰的搀扶下,再次踏上征途。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血泪之上。卫国的荒野,见证了晋国公子最深的屈辱,也见证了一位忠臣最惨烈的赤诚!这割股啖君的悲壮一幕,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重耳的灵魂深处,成为他流亡路上最痛彻心扉、也最催人奋起的转折点!复仇的火焰,在屈辱与忠义的淬炼下,燃烧得更加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