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一行背负着介子推割股啖君的沉重恩情与刻骨屈辱,如同负伤的孤狼,在卫国的荒野中艰难跋涉。介子推伤势沉重,高烧不退,伤口虽经简单包扎,但缺医少药,脓血时渗,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他强忍着,一声不吭,苍白的脸上只有平静的坚毅。重耳看在眼里,痛在心头,那份被卫文公拒之门外的冰冷与此刻忠臣血肉的滚烫,在他胸中交织翻腾,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加快脚步!必须尽快找到落脚之地,为子推疗伤!” 重耳的声音嘶哑却不容置疑。他亲自搀扶着介子推,每一步都踏在泥泞与荆棘之上。饥饿虽因那碗血肉之汤稍缓,但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煎熬却如影随形。狐偃、赵衰等人轮流背负行囊,警戒四周,人人面色凝重,眼中布满血丝。
几日后,他们终于拖着残躯,踉跄着抵达了曹国的边境。曹国,姬姓小邦,夹在晋、楚、齐等大国之间,素来以左右逢源、苟且偷安著称。其国君曹共公(姬襄),更是以昏聩荒淫、贪图享乐闻名诸侯。
“殿下,曹国虽小,但总比荒野露宿强。或可稍作休整,为子推求医问药。” 狐偃望着远处曹国都城陶丘(今山东定陶)的轮廓,忧心忡忡地建议。
重耳看着怀中因高烧而神志模糊、呓语不断的介子推,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对曹国的不祥预感:“也罢!入城!无论如何,先救子推性命!”
一行人风尘仆仆、衣衫褴褛地来到陶丘城下。守城士兵见他们形容枯槁,满身血污(介子推伤口渗血沾染),如临大敌,长矛戟指:“站住!尔等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狐偃强打精神上前:“烦请通禀曹君,晋国公子重耳,途经贵国,欲求一隅暂歇,并求医士救治伤者。望曹君念及同宗之谊,行个方便。” 他特意强调了“晋国公子”的身份,希望能引起重视。
士兵狐疑地打量着他们,尤其多看了几眼被搀扶着的、面色死灰的介子推,嘀咕道:“晋国公子?怎地如此狼狈?等着!” 他转身入城禀报。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重耳心急如焚,介子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终于,城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内侍模样的官员走了出来,态度倨傲,眼神轻蔑地扫过众人:“君上有旨:晋公子远来辛苦,赐城外驿站暂歇。至于医士…城中名医皆忙于为君上及贵人诊病,无暇他顾。尔等自便吧!” 说完,丢下几枚粗糙的铜钱,转身便走,城门“哐当”一声再次紧闭!
“城外驿站?自便?!” 魏犨气得须发戟张,几乎要冲上去砸门!这哪里是接待?分明是打发叫花子!连城门都不让进!
重耳脸色铁青,胸中怒火翻腾!卫国的闭门羹尚在眼前,曹国竟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同宗之谊?在利益与势利面前,一文不值!
“殿下息怒!” 赵衰连忙拉住魏犨,“人在屋檐下…先安顿下来再说!”
城外驿站,不过是几间破败漏风的茅屋,比荒野强不了多少。众人将介子推安置在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草席上。伤口在简陋的环境下开始恶化,脓血不止,介子推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高烧不退,命悬一线!
“不行!必须进城找医!” 重耳看着介子推痛苦的样子,心如刀割,“狐偃!你再去求见曹君!就说…就说重耳愿以随身佩玉相赠,只求一良医救人性命!” 他解下腰间仅存的一块还算值钱的玉佩——那是母亲狐季姬的遗物。
狐偃接过玉佩,心中酸楚,再次叩响城门。这一次,连那内侍都懒得出来,只在城楼上不耐烦地喊:“君上正与美人宴饮,无暇见客!玉佩留下,自会有人送去!医士…明日再说!”
玉佩被城上垂下的篮子收走,如同施舍。而“明日再说”的承诺,渺茫如烟。重耳站在紧闭的城门外,仰望着城楼上飘过的丝竹乐声和隐约的嬉笑声,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屈辱感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贵为晋国公子,竟被如此轻贱!连救忠臣一命都如此艰难!
然而,重耳一行人的到来,却在曹国宫廷内引起了一阵畸形的“好奇”。
曹共公姬襄,是个出了名的昏君加猎奇者。他听闻晋国公子重耳流亡至此,还带着一个据说割了自己大腿肉给主子吃的“忠仆”,非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觉得新奇有趣。尤其是他身边一个叫僖负羁的大夫,曾私下禀报:“臣闻晋公子重耳,天生异相,肋骨紧密相连,状如板状,称为‘骈肋’!此乃圣人之相,非常人也!”
“骈肋?!” 曹共公一听,眼睛都亮了!他平生最爱猎奇,什么珍禽异兽、奇人异事,莫不趋之若鹜。如今听说有人长着“板子一样的肋骨”,这可比看猴戏有意思多了!
“快!快宣重耳入宫觐见!” 曹共公兴奋地搓着手,迫不及待想看这“稀罕物”。
僖负羁闻言大惊:“君上!重耳虽流亡,亦是晋国公子,身份贵重!岂可因其体貌而召之,如同观赏玩物?此非待客之道,更非国君之仪!恐招非议啊!”
“哎呀!僖大夫多虑了!” 曹共公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寡人不过好奇罢了!看看又不会少块肉!速去宣召!”
僖负羁苦劝无果,只得领命。但他心中忧虑,深知此举必将招致重耳怨恨。他回到府中,与妻子商议。其妻深明大义,叹道:“妾观晋公子重耳,随从皆贤士,虽落魄而气度不凡。今君上无礼,恐为曹国招祸!夫君既无法劝阻君上,不如私下结好公子,或可留条后路。”
僖负羁深以为然。他命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食,又偷偷包了一包珍贵的伤药,趁着夜色,亲自送到了城外驿站。
当曹宫内侍趾高气扬地来到驿站,宣重耳即刻入宫觐见时,重耳正守在介子推身边,用清水为他擦拭额头的冷汗。听闻曹共公召见,他心中并无半分喜悦,只有警惕和厌恶。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介子推的伤,为了团队的生存,他必须去。
“狐偃、赵衰,你们留下照看子推。魏犨、颠颉,随我入宫。” 重耳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努力挺直腰背,眼中却是一片冰冷。
曹国宫殿虽小,却也装饰得金碧辉煌,丝竹靡靡。曹共公高坐殿上,左右美女环绕,酒气熏天。他看到重耳进来,眼睛立刻像探照灯一样扫了过来,尤其在重衣遮掩的肋部位置停留许久,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如同看新奇动物般的好奇笑容。
“哈哈!晋公子来了!赐座!赐座!” 曹共公假惺惺地招呼,目光却始终没离开重耳的腰部,“一路辛苦!寡人略备薄酒,为公子洗尘!快坐!快坐!”
重耳强压着心头的不适,依礼入座。酒过三巡,曹共公借着酒意,终于按捺不住,凑近重耳,涎着脸笑道:“公子啊…寡人…寡人听闻公子身具异相,肋骨骈生,乃天赐之福啊!不知…不知可否…让寡人开开眼界?” 他眼中闪烁着猥琐而贪婪的光芒,仿佛重耳是一件稀世珍宝。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陪坐的曹国大夫们有的面露尴尬,有的低头窃笑,有的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魏犨、颠颉勃然变色,手按剑柄,怒目圆睁!
重耳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羞辱!这是赤裸裸的、将他视为玩物牲畜的羞辱!比卫国的闭门羹,比曹国的拒医,更甚百倍!他贵为晋国公子,竟被如此轻贱玩弄!他猛地站起身,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君上!” 重耳的声音冰冷刺骨,如同淬火的寒铁,“重耳乃晋国公室血脉,非市井杂耍之徒!君上若欲观奇,何不令宫中优伶献技?!” 他话语中的愤怒与鄙夷,如同鞭子般抽打在曹共公脸上!
曹共公被噎得脸色一僵,随即恼羞成怒:“哼!公子好大的架子!寡人不过好奇一问,何必动怒?看来这流亡的公子,脾气倒是不小!” 他拂袖而起,酒宴不欢而散。
重耳带着魏犨、颠颉,头也不回地冲出曹宫。身后传来曹共公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满殿的哄笑声,如同无数根毒刺,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回到驿站,重耳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可怕。狐偃、赵衰询问宫中情形,魏犨怒不可遏地将曹共公的无耻要求说了出来。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赵衰气得浑身发抖。
狐偃长叹一声:“曹君昏聩至此…此地…实非久留之地!”
就在这时,驿站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僖负羁提着食盒和药包,悄然走了进来。他看到重耳铁青的脸色和众人愤怒的神情,心中了然,脸上满是愧色。
“公子…僖负羁…代曹国…向公子赔罪了!” 他深深一揖,声音沉重,“君上无状,冒犯公子,实乃曹国之耻!此乃些许酒食伤药,聊表寸心,万望公子收下…权当…权当僖某替君上…赎罪…” 他言辞恳切,将食盒和药包奉上。
重耳看着僖负羁真诚而愧疚的眼神,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他明白,在这昏聩的国度,还有清醒正直之人。
“僖大夫高义,重耳心领。” 重耳的声音依旧冰冷,但语气缓和了些,“然曹君之辱,非酒食可消!重耳铭记于心!他日…必有后报!” 他收下了伤药(这是介子推急需的),却将食盒推回,“酒食…不必了!”
僖负羁闻言,心中更是忧虑,知道这仇是结下了。他无奈叹息,再次深揖告退。
有了僖负羁送来的伤药,介子推的伤势总算得到控制,高烧渐退,性命无虞。重耳片刻不愿在曹国停留,待介子推稍能行动,立刻下令启程。
离开陶丘城时,重耳勒马回望。那看似繁华的都城,在他眼中却如同一个巨大的污浊泥潭。曹共公那张猥琐好奇的脸,深深烙印在他脑海。
**“曹共公!今日观肋之辱,他日…必以国破相偿!”
“驾——!!!”**
马蹄声急,载着满腔的屈辱和刻骨的仇恨,重耳一行再次踏上流亡之路。下一站,是同样风雨飘摇的宋国。等待他们的,又将是什么?是雪中送炭的温暖,还是世态炎凉的又一记耳光?复仇的火焰,在屈辱的淬炼下,燃烧得更加炽烈,也更加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