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一行背负着曹国观肋的奇耻大辱,如同带着未愈的伤口,仓惶离开陶丘。介子推虽得僖负羁赠药,伤势稍缓,但元气大伤,只能由魏犨背负着艰难前行。前路茫茫,唯有东方的齐国,那霸主的威名,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指引着他们最后的希望。
“殿下,前方便是宋国了。” 狐偃指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郭轮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带着一丝希冀。宋国,殷商后裔,虽非姬姓宗亲,但其国君宋襄公(兹甫)素以“仁义”自诩,尊周礼,重信义,在诸侯间颇有贤名。重耳在流亡之初,曾听闻宋襄公在齐桓公死后,欲图称霸中原,虽在泓水之战中败于楚国,但其“不擒二毛(老人)、不鼓不成列”的“仁义”之举,却也传为一时之谈(虽被后人讥为迂腐)。
“宋襄公…仁义之君…” 重耳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经历了卫国的闭门羹、曹国的奇耻大辱,他对“仁义”二字早已心生警惕。但此刻,他们疲惫不堪,粮草耗尽,介子推的伤更需要安稳的环境休养。宋国,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喘息之地?
“但愿…宋公能名副其实…” 重耳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疑虑,“走!入宋!”
一行人拖着沉重的步伐,终于抵达宋国都城睢阳(今河南商丘)。城门守卫见他们形容枯槁,风尘仆仆,但队伍中尚有甲胄残片,不似寻常流民,便上前盘问。
“烦请通禀宋公,” 狐偃再次上前,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晋国公子重耳,遭奸佞迫害,流亡至此。久闻宋公仁义,泽被天下,特来投奔,望乞收留,暂避风雨。”
守卫不敢怠慢,立刻入城禀报。不久,城门大开,一位身着文士袍服、气度儒雅的大夫迎了出来,正是宋国重臣——公孙固。
“公子远来辛苦!在下公孙固,奉寡君之命,特来迎接公子!” 公孙固拱手施礼,态度恭敬有加,“寡君闻公子贤名,不胜欣喜!已在宫中设下薄宴,为公子洗尘!请公子随在下入城!”
这番礼遇,与卫国、曹国的遭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重耳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放松,眼中涌上一丝暖意:“多谢宋公!多谢公孙大夫!” 他连忙还礼,心中对宋襄公的“仁义”之名,不由得信了几分。
入城后,公孙固亲自安排重耳一行入住驿馆。驿馆虽不奢华,却干净整洁,被褥崭新。更难得的是,公孙固立刻请来了宫中最好的医官,为介子推仔细诊治伤口,更换药物。
“公子放心,这位医官乃我宋国圣手,定能保介义士无恙。” 公孙固温言安慰。
看着医官小心地为介子推处理伤口,重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连日来的屈辱、疲惫和担忧,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慰藉。
翌日,宋襄公在宫中正式接见重耳。
宋襄公兹甫,年近五旬,面容清癯,眼神中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温和与坚定。他身着素色袍服,举止雍容,确实有几分古君子之风。
“重耳公子驾临敝国,寡人不胜荣幸!” 宋襄公亲自起身相迎,态度极为谦和,“公子贤名,如雷贯耳。今虽蒙难,然龙困浅滩,终非池中之物!寡人深慕公子高义,愿效齐桓公故事,助公子归国复位,匡扶晋室!”
此言一出,重耳心中大震!宋襄公竟主动提出要助他归国?!这比提供庇护更让他惊喜万分!他连忙深深一揖:“宋公高义,重耳感激涕零!若能得宋公相助,重耳必当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宋襄公抚须微笑,显得成竹在胸:“公子放心!寡人虽不才,然宋国尚有带甲数万,粮草充足!待寡人联络诸侯,共襄义举,定助公子重返绛都!”
接下来的几日,宋襄公对重耳礼遇备至。每日设宴款待,席间高谈阔论,言必称仁义,信誓旦旦要助重耳复国。公孙固也时常陪伴左右,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介子推在良医诊治下,伤势明显好转,已能下地行走。重耳一行仿佛从地狱回到了人间,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先生,宋公仁义,名不虚传!” 重耳私下对狐偃感慨,“若能得宋国相助,归国之事,或真有转机!”
狐偃却眉头微蹙,低声道:“殿下,宋公仁义之心,天地可鉴。然…其志虽高,其力…恐有不逮啊!泓水一战,宋军精锐尽丧,国力大损。如今楚国虎视眈眈,宋国自保尚且艰难,如何有余力助我伐晋?且…其所谓联络诸侯,恐亦难成事…” 他话语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重耳闻言,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他想起宋襄公在宴席上慷慨激昂的许诺,却从未提及具体的兵员、粮草、行军计划…一切,似乎都停留在美好的口号之上。
果然,数日后,重耳便察觉到了异样。宋襄公依旧热情款待,但关于出兵助其复国之事,却渐渐避而不谈,或是顾左右而言他。公孙固脸上的笑容也似乎多了一丝勉强。
一日宴后,宋襄公单独召见重耳,脸上带着深深的歉意和无奈。
“公子啊…” 宋襄公长叹一声,“寡人…寡人愧对公子厚望!”
重耳心头一紧:“宋公何出此言?”
“寡人本欲倾国之力,助公子归国,以全仁义之道!” 宋襄公语气沉重,“然…寡人近日得报,楚国令尹成得臣(子玉)率大军屯于宋境之北,虎视眈眈!寡人…寡人不得不将举国兵力,调往北境防备楚军!实…实无余力再助公子伐晋了…” 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重耳。
重耳的心,瞬间沉入谷底!楚国!又是楚国!这南方的巨兽,如同阴影般笼罩着中原!宋襄公的“仁义”,在强大的楚国威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寡人…寡人深知有负公子!” 宋襄公见重耳沉默,更加窘迫,“然寡人亦非无情无义之辈!公子远行,不可无车马壮行色!” 他一挥手,“来人!取寡人赠礼!”
只见宫人牵来二十匹膘肥体壮的骏马,马背上驮着崭新的鞍鞯(ān jiān),旁边还停着五辆坚固的驷马战车(二十乘,即二十匹马和五辆战车,一乘四马)!
“此乃良马二十匹,战车五乘!赠予公子,以壮行色!略表寡人…愧疚之心!” 宋襄公语气恳切,带着深深的无奈。
看着这些精良的车马,重耳心中五味杂陈。宋襄公并非虚伪小人,他确有仁义之心,也确想帮助自己。然而,残酷的现实(楚国威胁)和宋国自身的虚弱(泓水战败后国力未复),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车马,与其说是援助,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歉意的补偿,一种体面的送客礼。
失望吗?当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对世事的洞明。在这弱肉强食的春秋乱世,没有实力支撑的“仁义”,终究只是一句空谈!宋襄公的遭遇,何尝不是对他重耳的一种警示?
重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失落,对着宋襄公深深一揖,语气平静而真诚:“宋公厚赠,重耳感激不尽!宋公仁义之心,天地可鉴!重耳虽不能得宋公大军相助,然此情此义,永铭肺腑!他日若得归国,必不敢忘宋公今日之恩!”
宋襄公见重耳如此通情达理,更是羞愧难当,连连叹息:“公子…公子深明大义!寡人…寡人惭愧啊!”
离开睢阳时,重耳一行已非徒步狼狈之状。二十匹骏马神采奕奕,五辆战车坚固威仪。公孙固亲自送至城外十里长亭,执手相送,眼中满是歉意与不舍。
“公子…前路珍重!” 公孙固声音低沉,“寡君…实有不得已之苦衷…”
“公孙大夫不必多言,” 重耳坦然一笑,“宋公高义,重耳心领。请转告宋公,重耳铭记于心!告辞!”
车队辚辚启程,扬起一路烟尘。重耳坐在车中,回望睢阳城楼,宋襄公那充满歉意又固执坚守“仁义”的面容在脑海中浮现。他轻轻叹了口气。
“先生,宋公…是个好人。” 重耳对同车的狐偃说道。
狐偃点头:“是好人,却非雄主。其仁义,可敬,亦可叹。殿下,宋国无力,我等…只能再寻他途了。”
“是啊…” 重耳目光投向南方,那片被楚国阴影笼罩的广袤土地,“中原诸侯,畏楚如虎。齐国路途遥远,且桓公已逝(齐桓公已死,此时齐孝公在位),霸业中衰…看来,我们只能…去楚国了!”
“楚国?!” 狐偃、赵衰等人闻言皆是一惊!楚国,蛮夷之邦,虎狼之国!与晋国世代为敌!去楚国,无异于与虎谋皮!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重耳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楚国势大,楚王熊恽(楚成王)雄才大略,素有争霸中原之心!我若得楚王庇护,夷吾必不敢轻举妄动!且…楚与晋有隙,或可借力!纵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
众人默然。重耳所言,确是当前唯一可行的险棋!虽知前路凶险万分,但看着重耳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们也只能压下心中的忧虑,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车轮滚滚,驶向未知的南方。宋国的车马,承载着一段无疾而终的仁义承诺,也承载着重耳走向更宏大、也更凶险棋局的决心。楚国的郢都,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正等待着这位流亡王子的到来。而一场关于“问鼎”的惊世对话,一场关于“退避三舍”的千古承诺,即将在这南方的王庭中,悄然上演!复仇的火焰,将在这看似不可能的盟友之地,燃烧出新的、更加耀眼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