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耳一行驾着宋襄公馈赠的驷马战车,离开了宋国睢阳。车轮碾过中原的沃土,却载不动心头沉甸甸的失望。宋襄公的仁义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在楚国铁蹄的阴影下脆弱不堪。前路茫茫,唯有南方那片被中原视为蛮荒、却又强盛无匹的楚国,成为他们最后的、也是最凶险的选择。
“殿下,前方便是楚国地界了。” 赵衰指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语气凝重。楚地山高林密,水网纵横,与中原风貌迥异,透着一股神秘而野性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隐隐夹杂着异样的腥气(或许是沼泽或猛兽的气息),令人心头微凛。
“楚人…尚武好斗,风俗迥异中原…” 狐偃低声提醒,“殿下需谨言慎行,步步为营。”
重耳端坐车中,目光沉静如水。经历了卫国的闭门羹、曹国的奇耻大辱、宋国的空诺,他早已褪去了初时的青涩与侥幸。楚国是龙潭虎穴,但也是唯一能与晋惠公(夷吾)抗衡的力量!他必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哪怕是与虎谋皮!
“先生放心,” 重耳声音低沉而坚定,“重耳此去,非为苟活,乃为借势!楚王熊恽(楚成王),雄才大略,志在天下。我当以诚相待,示之以利,或可寻得一线生机!”
进入楚国境内,道路崎岖难行,密林遮天蔽日。楚地湿热,蚊虫肆虐,众人苦不堪言。幸得楚成王似乎早已得到消息,派出了礼官在边境迎接。礼官身着楚地特有的深衣广袖,纹饰繁复,态度虽恭敬,眼神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疏离。
“寡君闻晋公子贤名远播,流落至此,特命在下前来迎迓!公子请随我来!” 礼官操着略带楚音的雅言,引着重耳一行向郢都(楚国都城)方向行去。
越靠近郢都,楚国的强盛气象便愈发彰显。沿途所见,城池坚固,甲兵精良,百姓虽衣着简朴,但体格健硕,眼神彪悍。楚风剽悍,与中原的礼乐文明截然不同,却自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与扩张的野心。重耳看在眼里,心中凛然。这南方的巨兽,果然名不虚传!
抵达郢都,其恢弘气象更令重耳一行震撼!郢都依山傍水而建,城墙高耸入云,远非中原诸侯都城可比。城内宫阙巍峨,层台累榭,雕梁画栋,极尽奢华雄壮之能事。市井繁华,人烟稠密,奇珍异宝充斥于市,楚人特有的巫风傩舞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原始而热烈的气息。
楚成王熊恽,并未立刻召见。重耳一行被安置在一处名为“兰台”的馆驿之中。兰台环境清幽雅致,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布置得极为用心,足见楚王礼遇。每日有专人送来精美饮食,供应无缺。然而,这看似优渥的款待背后,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楚人并未放松警惕,馆驿四周守卫森严,名为保护,实为监视。重耳等人如同笼中之鸟,虽衣食无忧,却失去了自由。
“殿下,楚王此举…是在掂量我们。” 狐偃忧心忡忡,“迟迟不见,恐非吉兆。”
重耳负手立于兰台高处,眺望着远处巍峨的楚王宫,目光深邃:“无妨。楚王雄主,自有其考量。我等静观其变,以静制动。”
数日后,楚成王终于设下盛大宫宴,正式召见重耳。楚宫大殿,气象万千。青铜巨鼎陈列,兽纹狰狞;编钟悬架,气势恢宏;楚地特有的丝竹乐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激昂慷慨,迥异于中原雅乐。楚臣分列两旁,或魁梧雄壮,或精悍狡黠,目光如炬,齐刷刷地聚焦在步入大殿的重耳身上。那目光中,有好奇,有审视,有轻蔑,更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重耳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步履沉稳地走向大殿中央。他虽衣衫简朴(流亡中最好的衣物),面容清癯,但眉宇间那份历经磨难沉淀下来的坚毅与从容,却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他身后,狐偃、赵衰、魏犨等人亦步亦趋,虽处虎狼之穴,却毫无惧色。
“晋国公子重耳,拜见楚王!” 重耳站定,对着高踞王座之上的楚成王,依周礼深深一揖,不卑不亢。
楚成王熊恽,年约五旬,身材高大,面容威严,一双鹰目锐利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着玄色绣金王袍,头戴玉冠,气度雍容中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他并未立刻让重耳起身,而是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位流亡的晋国公子,仿佛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价值。
良久,楚成王才缓缓开口,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浓重的楚音:“公子远来辛苦!寡人闻公子贤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赐座!”
“谢楚王!” 重耳从容落座。他感受到四周楚臣那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尤其是几位武将(如令尹子玉、司马斗勃等),眼神更是如同刀子般锋利。
宴会开始。楚地美酒醇烈,菜肴丰盛奇珍(甚至有中原罕见的兽肉)。楚成王谈笑风生,时而询问重耳流亡经历,时而谈论天下大势,言语间尽显霸主气度。重耳应对得体,既不失礼数,又保持着自己的尊严。他讲述流亡艰辛时,语气平静,毫无乞怜之态;谈及晋国局势时,见解深刻,隐有忧国忧民之心。楚成王眼中不时闪过一丝赞赏。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楚成王突然放下酒樽,目光灼灼地看向重耳,问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公子!寡人待公子若上宾,礼数周全!他日公子若得返晋国,登临君位…将何以报答寡人今日之恩情?!”
此言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楚臣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探照灯,死死锁定在重耳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这是一个极其尖锐、极其现实、也极其考验智慧的问题!它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利益的核心!楚成王在问价!他要重耳给出一个明确的、足以匹配他今日庇护之恩的回报承诺!
狐偃、赵衰等人心头一紧,手心瞬间冒汗!这问题答不好,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招来杀身之祸!
重耳心中亦是巨震!但他面上却无丝毫慌乱。他迎着楚成王那锐利如鹰的目光,缓缓站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响彻整个大殿:
“楚王明鉴!重耳流亡之人,身无长物!金银珠玉、美人良田,楚地富庶,远胜晋国!此等俗物,岂能报楚王厚恩之万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面露不屑的楚臣,语气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然!若托楚王洪福,重耳得以返晋,得承大统!他日…若不幸与楚王兵戎相见于中原原野…”
“重耳…当退避三舍(九十里)!以报楚王今日收留之恩!”
“退避三舍?!” 大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楚臣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战场上退避三舍?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是懦弱?还是…另有深意?
楚成王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一拍案几,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好一个‘退避三舍’!公子果然非常人也!此诺,寡人记下了!” 他笑声洪亮,充满了赞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他欣赏重耳的坦诚与气魄!这“退避三舍”看似示弱,实则蕴含了极大的自信与深远的谋略——敢于在战场上主动退让九十里,非大智大勇者不能为!这比任何金银财宝的承诺都更让楚成王看重!
然而,并非所有楚臣都如楚王般欣赏。令尹子玉(成得臣)霍然起身,脸色铁青,厉声道:“大王!晋公子此言,分明是藐视我大楚!战场之上,退避三舍,岂非示弱于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请大王,将此狂徒逐出楚国!”
子玉乃楚国名将,性情刚烈,主战派领袖。他视重耳为潜在威胁,更不满其“退避”之言,认为是对楚军威的侮辱!
“子玉!” 楚成王收起笑容,威严地扫了子玉一眼,“公子一诺千金,坦荡君子!寡人甚喜!何来狂徒之说?退下!” 他语气不容置疑。
子玉愤愤不平,狠狠瞪了重耳一眼,只得悻悻坐下。其他楚臣见楚王态度,也纷纷收敛了敌意。
重耳心中暗松一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他再次躬身:“楚王明察秋毫,重耳感激不尽!”
就在宴会气氛稍缓之际,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内侍神色匆匆地奔入大殿,在楚成王耳边低语了几句。
楚成王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朗声道:“哦?秦国使臣星夜兼程而来?要见重耳公子?宣!”
秦国使臣?!重耳心头猛地一跳!秦国?西陲大国,与晋国世代联姻(伯姬嫁秦穆公),却也恩怨纠缠(夷吾背秦约)。秦使此时来楚,所为何事?还指名要见他?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身着秦国官服的使者快步走入大殿,对着楚成王恭敬行礼后,目光直接投向重耳,声音洪亮:
“外臣奉秦君穆公之命,特来拜会重耳公子!秦君言:晋国无道,惠公(夷吾)背信弃义,寡恩薄情!秦晋之好,毁于一旦!秦君闻公子贤德,流落在外,心甚悯之!特遣外臣前来,恭请公子移驾雍都(秦国都城)!秦君愿倾力相助,护送公子归国,匡正晋室!望公子…万勿推辞!”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楚成王眼中精光闪烁,若有所思。子玉等楚臣更是脸色变幻不定!秦国竟也插足进来!而且态度如此鲜明,直接斥责晋惠公,要迎重耳归国?!
重耳心中更是掀起滔天巨浪!秦穆公!这位西陲霸主,竟在此时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是摆脱楚国控制的契机?还是陷入另一场更复杂的博弈?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迎向秦使,也迎向高踞王座、眼神深邃的楚成王。他知道,命运的棋盘上,又落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他的流亡之路,即将迎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或许也是决定性的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