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都的夜,被火把和鲜血染成赤红。重耳在秦军铁骑和倒戈晋军的簇拥下,踏着冰冷的、尚未干涸的血迹(栾枝、郤縠及被株连者的血),一步步走向那座巍峨森严的晋宫。宫门大开,如同巨兽张开的幽暗咽喉,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亡魂的悲鸣之上。
“公子!高梁急报!” 一名斥候飞马而至,滚鞍下马,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晋怀公(圉)及其党羽吕甥、郤芮,于高梁负隅顽抗!然其众叛亲离,军心涣散!我军围城猛攻,吕甥、郤芮顽抗被诛!晋怀公…自刎于行宫之中!逆首…已授首!”
“圉…死了?” 重耳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寒光。那个曾经在秦国为质、抛妻弃国、弑父篡位、又屠戮忠良的堂弟(或侄?),终于走到了末路!是愤怒?是快意?还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血脉相连的兄弟(叔侄),最终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
“好!” 狐偃眼中精光爆射,“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暴君伏诛,晋国当兴!”
“传令!” 重耳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带一丝波澜,“将圉、吕甥、郤芮首级悬于绛都城门!示众三日!以儆效尤!其党羽余孽,严加搜捕,就地正法!夷灭三族!” 斩草除根!这是乱世铁律!他不再是那个流亡的公子,而是即将执掌生杀大权的晋国新君!仁慈,只会带来无穷后患!
三日后,晋宫正殿。昔日晋献公、晋惠公(夷吾)、晋怀公(圉)的宝座,被擦拭得光可鉴人,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血腥气。殿内,晋国残存的卿大夫、倒戈的将领、秦军将领公孙枝、公子絷,以及重耳流亡的核心班底——狐偃、赵衰、先轸、魏犨、颠颉等,肃立两旁。气氛庄严肃穆,却又暗流涌动。
重耳身着玄端礼服(临时赶制),缓步走上丹墀。他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有期待,有敬畏,有复杂,也有隐藏的敌意。他停在王座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转身,对着殿外苍茫的天空,对着殿内所有臣僚,声音沉稳而威严:
**“晋国不幸!奸佞当道!献公晚年昏聩,骊姬祸乱宫闱,构陷太子申生,致其含冤自尽!惠公(夷吾)背信弃义,残杀忠良里克、丕郑!怀公(圉)弑父篡位,暴虐无道,屠戮功臣栾枝、郤縠!此皆天怒人怨,国将不国!”
**“今!暴君已诛!社稷蒙尘,亟待匡扶!重耳不才,蒙先祖庇佑,得秦君穆公仗义相助,赖诸卿拥戴,重返绛都!”
“为安社稷,定民心,重耳…今日,承天景命,继晋国大统!是为——晋文公!”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群臣,无论真心假意,皆伏地高呼!声浪如潮,震动了沉寂已久的晋宫!
晋文公!这个流亡十九载、尝尽人间疾苦的公子,终于登上了晋国的权力巅峰!他缓缓转身,坐上了那象征着无上权柄、却也浸透了无数鲜血的王座!冰冷的触感透过衣袍传来,提醒着他这份权力的沉重与代价。
即位伊始,百废待兴,然首要之事,便是清算与安抚!
“传寡人旨意!” 晋文公声音冷冽,“晋怀公(圉)暴政期间,凡助纣为虐、残害忠良者,一律严惩不贷!吕甥、郤芮党羽,尽数诛灭!家产充公!妻女没入官婢!”
“凡受怀公胁迫,或未参与暴行者,既往不咎!各安其位!”
“追赠太子申生为‘恭太子’,以太子礼厚葬!追封里克、丕郑、栾枝、郤縠等忠烈,厚恤其家属!其子孙,量才录用!”
雷霆手段,震慑宵小!宽仁之策,安抚人心!文公初政,便显露出其恩威并施、收放自如的雄主气度!
然而,还有一个地方,一个被遗忘在晋宫最深处、最阴暗角落的地方,需要他去面对。
西苑,“静心阁”。这名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这里没有“静心”,只有死寂。庭院荒草没膝,蛛网遍布檐角,门窗破败,寒风毫无阻碍地灌入。空气中弥漫着腐朽与绝望的气息。
少姬,骊戎的次公主,骊姬的亲妹妹,此刻正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一角。她穿着一件早已褪色、沾满污渍的旧宫装,头发枯槁如草,面容苍白浮肿,眼神空洞呆滞,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自骊姬投水、奚齐卓子被杀后,她便被囚禁于此,如同被世界遗忘的尘埃。晋宫的每一次剧变,都只给她带来更深的恐惧与麻木。她甚至不知道外面早已换了天地。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那扇尘封已久的厚重木门,被缓缓推开。刺目的光线涌入,让少姬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惊恐地捂住眼睛。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他身着玄色王袍,头戴玉冕,气度威严。是晋文公重耳。
少姬透过指缝,看清来人,浑身猛地一颤!她认得他!那个被姐姐骊姬视为眼中钉、被追杀流亡的晋国公子!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穿着…王袍?!
“少姬夫人。” 重耳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他缓步走进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囚室,目光扫过这破败的环境,落在少姬那如同惊弓之鸟的脸上。
少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从床上跌下,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罪…罪妇…拜…拜见…君…君上…” 她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无边的恐惧。她以为重耳是来杀她的!为他的大哥申生报仇!为骊姬的所作所为清算!
重耳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恨吗?她是骊姬的妹妹,是骊戎的公主,是那场血仇的参与者(至少是知情者)。但…她又何其无辜?何其懦弱?被姐姐利用,被命运裹挟,最终被囚禁在这活死人墓中,生不如死!她身上,没有骊姬的刚烈与怨毒,只有被碾碎的卑微与绝望。
“起来吧。” 重耳的声音依旧平淡,“寡人…非为杀你而来。”
少姬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骊姬…已死。奚齐、卓子…亦死。夷吾、圉…皆伏诛。” 重耳缓缓道,每一个名字都像重锤敲在少姬心上,“晋国的血…流得够多了。”
他顿了顿,看着少姬那毫无生气的眼睛:“寡人…赦你无罪。”
“赦…赦我无罪?” 少姬喃喃重复,仿佛听不懂这句话。
“然…” 重耳话锋一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你乃骊戎余孽,骊姬至亲!晋宫…已无你容身之地!”
“寡人旨意:即日起,少姬迁居北苑‘清幽阁’!无寡人手令,永世不得踏出阁门半步!永世…不得见外臣!所需衣食,自有宫人按时送入!”
“清幽阁”?不过是另一座更偏僻、更死寂的冷宫!一个更精致的囚笼!赦免了她的死罪,却判了她无期徒刑!让她在这深宫之中,孤独地、无声无息地腐烂,直至生命的尽头!这是比死亡更残忍的惩罚!
少姬呆呆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仿佛这具躯壳里的灵魂,早已在漫长的囚禁中消散殆尽。她缓缓低下头,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回应:
“罪妇…谢…君上…不杀之恩…”
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一丝生气,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叹息。然后,她便一动不动地伏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
重耳最后看了一眼这蜷缩在尘埃中的女人,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他转身,大步走出“静心阁”。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将少姬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生机,彻底锁死在这永恒的黑暗之中。
晋文公回到灯火通明、庄严肃穆的正殿。殿内,狐偃、赵衰等心腹重臣正在等候。
“殿下…不,君上!” 狐偃上前一步,神色凝重,“逆首虽诛,然余孽未尽!尤以吕甥、郤芮残党,恐有漏网之鱼!且…新君初立,六卿之位(晋国最高军政长官)悬而未决,人心浮动!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分权定职!”
赵衰亦道:“秦军尚在城外驻扎,秦君穆公嫁女之恩,助我复国之功,亦需厚报!然…秦军久驻,恐非长久之计!需妥善安置,以安其心!”
晋文公端坐王座,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扶手。少姬那空洞的眼神和“静心阁”的死寂,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重要的国事取代。他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如同出鞘的利剑:
**“传寡人旨意:明日朝会,议定六卿人选!”
**“秦军将士,劳苦功高!赐金帛酒肉,厚加犒赏!秦将公孙枝、公子絷,寡人将亲设国宴款待!”
**“另…派人密查吕甥、郤芮余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至于秦晋之好…” 他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寡人自有安排!”
权力的齿轮,在血泊中重新转动。晋文公的霸业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在这条路上,注定还会有更多的鲜血、更多的牺牲、以及更多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孤魂野鬼。少姬的囚笼,只是这宏大而冷酷的棋局中,一枚微不足道的弃子。她的余生,将在清幽阁的死寂中,无声地见证着晋国新的铁血时代,如何在这片浸透鲜血的土地上,冉冉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