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文公重耳端坐于绛都晋宫的王座之上,冰冷的玉璧触感透过冕旒传来,时刻提醒着他这权柄的分量。殿外,吕甥、郤芮余党搜捕的喊杀声与求饶声隐隐传来,如同血腥的余韵。殿内,以狐偃、赵衰为首的核心班底,以秦将公孙枝、公子絷为代表的秦国力量,以及晋国残存的卿大夫们,目光灼灼,心思各异。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当务之急,便是定下国之柱石——六卿之位!
“诸卿!” 晋文公声音沉稳,目光如炬,扫过殿内众人,“晋国历经劫难,百废待兴。六卿之位,关乎国本,不可久悬!寡人欲择贤任能,重整朝纲,诸位可有举荐?”
话音未落,殿内气氛顿时微妙起来。目光交汇,暗流涌动。谁不想在这权力中枢分一杯羹?
狐偃,这位追随重耳流亡十九载、运筹帷幄的首席谋士,率先出列。他须发已染霜雪,但眼神依旧睿智如星:“君上!老臣以为,治国之道,首在安民。赵衰贤德仁厚,深谙民情,于流亡途中抚慰众人,功勋卓著!可为上军将,掌国政教化,安邦定民!” 他力荐赵衰,既因赵衰之能,亦为避嫌,彰显无私。
赵衰闻言,连忙出列,躬身推辞:“君上!狐偃先生随君流亡,出谋划策,居功至伟!臣虽尽心,岂敢居先生之上?上军将之位,非狐偃先生莫属!”
“赵大夫过谦了!” 狐偃摆手,“偃不过尽谋士本分。赵大夫仁德,泽被流亡众人,此乃治国根本!偃愿居赵大夫之下!”
两人互相推让,情真意切。晋文公看在眼里,心中欣慰。这正是他需要的肱股之臣!不争权,唯忧国!
“二卿不必再让!” 文公朗声道,“狐偃先生,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寡人之张良也!擢升中军将(六卿之首,执政正卿),总揽国政,辅佐寡人!”
“赵衰,仁德宽厚,体恤民情,寡人之萧何也!擢升中军佐(副执政),掌民政教化,安邦定国!”
“臣…领旨谢恩!” 狐偃、赵衰齐声应诺,眼中皆有激动之色。中军将佐,位极人臣!这是对他们十九年流亡忠贞的最高褒奖!
接着,文公目光投向另一位流亡老臣——先轸(又名原轸)。此人虽年轻,但智勇双全,在流亡途中多次献策化险为夷,更在城濮之战的谋划中(虽尚未发生,但文公知其才)显露锋芒。
“先轸!” 文公点名,“汝智勇兼备,深通韬略!擢升下军将,掌军事征伐,为国爪牙!”
先轸出列,单膝跪地,声音铿锵:“臣!愿为君上,为晋国,肝脑涂地!” 他资历虽浅,但能力卓绝,破格提拔,无人不服。
随后,文公又任命了在倒戈迎立中发挥关键作用的栾枝(非被杀之栾枝,或为其族亲)为上军将,稳重老成的郤溱(郤縠族亲)为上军佐,以及在流亡中忠心耿耿、勇猛过人的胥臣为下军佐。至此,晋国三军六卿(中军将佐、上军将佐、下军将佐)的格局初步奠定!
“六卿已定!望诸卿同心戮力,共扶社稷!” 文公声音威严,“其余有功之臣,如魏犨、颠颉等,皆封大夫,赐田宅,厚赏其功!”
分封已毕,文公目光转向秦国使臣公孙枝、公子絷,语气转为温和:“秦君助寡人复国,恩同再造!秦军将士,劳苦功高!寡人已命人备下金帛十万,良马千匹,美酒万斛,犒赏三军!另备奇珍异宝,献于秦君,以表谢忱!望公孙将军、公子回禀秦君,秦晋之好,永世不渝!”
公孙枝、公子絷面露喜色,躬身谢恩。厚赏已至,秦军自然再无久留之理。交割完毕,秦军拔营西归。晋国上空,终于彻底驱散了外邦的阴影。
权力分定,朝局初稳。晋文公终于得以稍作喘息。然而,一份深埋心底的亏欠,却如芒刺在背,日夜啃噬着他的灵魂——那便是介子推!
自渡河割股啖君后,介子推伤势虽愈,却性情大变。他本就沉默寡言,此后更是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任何人交谈。文公即位,大封功臣,人人加官进爵,风光无限。唯独介子推,悄然携老母离开了喧嚣的绛都,不知所踪!
“子推何在?!” 文公处理完紧急政务,猛然想起这位救命恩人,急召狐偃、赵衰询问。
狐偃、赵衰面面相觑,面露难色:“回君上…自入绛都后,子推便闭门谢客…前日…前日有宫人报,其宅邸已空…人…不知所踪…”
“什么?!” 文公霍然起身,脸色剧变!“快!派人去找!翻遍绛都,也要把子推给寡人找回来!”
然而,搜寻数日,毫无音讯。介子推如同人间蒸发。文公心中愈发焦灼不安。他深知介子推的性情,刚烈忠直,不慕名利。自己忙于国事,竟疏忽了这位最大的恩人!割股啖君,何等恩义?!自己却未能及时封赏,岂非忘恩负义?!
“寡人…愧对子推啊!” 文公捶胸顿足,懊悔不已。他亲自带人,在绛都内外搜寻,逢人便问,却始终杳无音信。
就在文公忧心如焚之际,一个消息如同惊雷般传来!
“报——!” 一名樵夫打扮的百姓,被侍卫带到文公面前,神色惶恐,“启…启禀君上…小人…小人在绵山(今山西介休)采药…见…见一老妇与一中年男子,结庐隐居…那男子…男子腿上有…有巨大疤痕…形貌…形貌酷似…酷似君上寻找的介…介大夫…”
“绵山?!” 文公眼中精光爆射!“快!备车!寡人要亲赴绵山!”
文公心急如焚,不顾车马劳顿,率狐偃、赵衰及数百侍卫,星夜兼程,直奔绵山!绵山山势险峻,林深树密。文公一行入山搜寻,如同大海捞针。一连数日,毫无所获。
“子推!子推!寡人来了!寡人知错了!你快出来啊!” 文公对着幽深的山谷,放声呼喊,声音在山间回荡,带着无尽的悔恨与焦急。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空谷回音和呼啸的山风。
随行谋士中有人献计:“君上!介大夫性情高洁,避世不出,恐是怨君未及时封赏。不如…放火烧山!三面点火,留一出口!介大夫为避火,必携母从出口出!届时君上便可相见!”
文公救人心切,虽觉此法过于酷烈,但情急之下,竟也乱了方寸,咬牙下令:“好!依计行事!但切记!只可驱赶,不可伤及性命!速速去办!”
军士得令,立刻行动。干柴枯草被迅速堆积于绵山三面山麓。火把掷下,顷刻间,烈焰腾空!浓烟滚滚!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如同三条狰狞的火龙,向着山顶猛扑而去!山林在烈火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鸟兽惊惶逃窜,哀鸣遍野!
“子推!快出来!火要烧上来了!” 文公在预留的出口处,声嘶力竭地呼喊,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将绵山三面烧成一片焦土!浓烟散尽,军士入山搜寻。文公在出口处焦急等待,心如火焚。
“报——!” 一名军士连滚带爬地奔来,脸色惨白如纸,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启…启禀君上…在…在山顶一处背风岩洞前…发…发现…发现两具焦骸…相拥…相拥于…一株烧焦的柳树之下…其…其中一人…腿骨…腿骨有…有旧伤疤痕…旁…旁有血书…半焦…”
文公如遭五雷轰顶!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踉跄着推开侍卫,发疯般地向山顶冲去!
焦黑的山坡上,残烟袅袅。一株巨大的柳树被烧得只剩焦黑的树干,如同指向苍天的枯骨。树下,两具紧紧相拥的焦黑尸骸,已无法辨认面目。其中一具尸骸的腿骨上,一道深凹的疤痕,如同狰狞的烙印,刺得文公双目剧痛!旁边一块烧焦的布帛上,残留着几行暗红的字迹,依稀可辨:
“割肉奉君尽丹心,
但愿主公常清明。
柳下作鬼终不见,
强似伴君作谏臣…”
“子推——!娘——!” 文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孤狼泣血般的悲嚎!他扑倒在焦骸前,双手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怕惊扰了亡魂的安宁!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滚烫的焦土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悔恨!痛彻心扉的悔恨!如同万把钢刀,将他凌迟!他竟用放火这等酷烈手段,逼死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逼死了这位忠贞不二、宁死不愿受禄的义士!还有他那无辜的老母!
“是寡人…是寡人害了你啊!子推——!” 文公捶胸顿足,泣不成声!十九年流亡的艰辛,复国登位的荣耀,在此刻都化作了无边的痛苦与自责!他贵为晋国之君,却连最忠心的臣子都保护不了!连报恩的机会都被自己亲手葬送!
狐偃、赵衰等人跪在一旁,亦是泪流满面,痛悔不已。他们恨自己未能劝阻文公,恨自己献此毒计!
文公颤抖着捧起那块残破的血书,“但愿主公常清明”七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这是介子推用生命发出的最后谏言!是忠魂泣血的警示!
“传寡人旨意!” 文公猛地抬起头,眼中血泪交织,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绵山…更名为介山!此山…永为介子推封邑!其田赋,世代奉祀子推母子!”
**“子推罹难之日…定为‘寒食节’!举国禁火!冷食三日!岁岁祭祀!永志不忘!”
“伐此焦柳!取木制屐!寡人…日日着之!警醒自身!永怀忠魂!”
他脱下华贵的王袍,覆盖在焦柳之上。然后,亲手从烧焦的柳树上,砍下一段焦木。木工连夜赶制,做成一双简陋的木屐。文公脱下锦履,赤脚踏上冰冷的木屐。粗糙的木刺硌着脚心,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每一步,都提醒着他今日之痛!今日之悔!
介山的风,呜咽着,卷起漫天的灰烬,如同飘散的纸钱。晋文公重耳,这位新即位的霸主,穿着冰冷的木屐,在焦黑的土地上,一步一血印,一步一锥心!霸业的辉煌之下,是忠魂泣血的悲歌!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亏欠!那双冰冷的木屐,将伴随他余生,时刻提醒着他权力的沉重与“清明”二字的代价!而晋国的天空,也因这场焚山之火,染上了一抹永远无法褪去的悲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