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山的焦土尚未冷却,晋文公脚上的木屐仍带着刺骨的寒意与锥心的痛楚。然而,霸业之路容不得片刻沉湎于悲痛。北方的天空,已悄然聚拢起南楚的战争阴云!
楚令尹成得臣(子玉),这位性情刚烈、睚眦必报的楚国名将,对重耳当年在楚廷“退避三舍”的诺言耿耿于怀,更视其为对楚军威的羞辱!他屡次请战伐宋(宋国亲近晋国),楚成王熊恽虽知时机未至,但终拗不过子玉的执拗与楚国内部主战派的压力,勉强应允。
子玉亲率楚国精锐,联合陈、蔡、郑、许等附庸国大军,浩浩荡荡,如乌云压境,直扑宋国都城商丘!宋国危在旦夕,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向绛都!
晋宫大殿,气氛凝重如铁。文公高踞王座,脚上的木屐冰冷依旧,目光却锐利如鹰。
“楚军围宋,意在伐我!” 下军将先轸率先出列,声音斩钉截铁,“宋公(宋成公)乃我盟友,且宋国地处中原要冲,若失宋国,楚军将长驱直入,威胁中原!臣请发兵救宋!”
“救宋?” 上军将栾枝面露忧色,“楚军势大,又有附庸助阵,我军新立,元气未复,恐难力敌!且…齐、秦态度未明,若贸然与楚开战,恐陷孤立!”
“栾将军所言差矣!” 中军佐赵衰朗声道,“宋国若亡,诸侯离心!我晋国新霸之基,将毁于一旦!救宋,非仅为义,更为自保!至于齐、秦…” 他目光转向文公,“君上可遣使厚赂,晓以利害,共抗强楚!”
文公沉默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王座扶手。他的目光掠过殿内群臣,最终落在悬挂于殿侧的一幅巨大舆图上。楚军的箭头,如同毒蛇的信子,直指中原腹心!他脑中闪过楚成王那双深邃而充满野心的眼睛,闪过子玉那怨毒的目光,更闪过当年在楚廷上,自己那掷地有声的誓言:
“若他日与楚王兵戎相见,当退避三舍,以报收留之恩!”
“今日陛下释我之恩,更胜收留!…重耳…必当再退三舍!退无可退之时…执干戈以卫社稷!”
诺言!重于泰山!他重耳,岂是背信弃义之人?!
“先轸!” 文公声音低沉而有力,“寡人欲救宋,然…如何救?如何战?”
先轸眼中精光一闪,胸有成竹:“君上!楚军虽强,然其骄!子玉刚愎,求胜心切!我军可避其锋芒,击其惰归!且…君上曾许楚王‘退避三舍’之诺,此乃天赐良机!”
“哦?” 文公眉头微挑,“计将安出?”
“我军可先发兵,攻楚之盟国曹、卫!” 先轸手指舆图,“曹、卫小国,墙头之草!破之易如反掌!破曹卫,则断楚军一臂!且可诱使楚军分兵来救,或…激怒子玉,使其主力北上与我决战!届时…”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君上便可践行‘退避三舍’之诺!示敌以弱,骄其心志!待其深入,阵脚已乱,我军再以逸待劳,雷霆一击!”
“退避三舍…示敌以弱…” 文公喃喃自语,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此计不仅暗合兵家诡道,更完美地兑现了他对楚王的承诺!将信义与谋略融为一体!他猛地一拍扶手:“好!依计行事!”
晋军三军齐发,势如破竹!先轸亲率偏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曹国都城!俘虏曹共公!紧接着,兵锋直指卫国!卫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降!晋军铁蹄踏破曹卫,如摧枯拉朽!
消息传至楚军大营,子玉暴跳如雷!
“重耳小儿!安敢如此?!” 他一把掀翻帅案,“攻我盟国!断我羽翼!欺人太甚!” 他立刻分兵一部,命大将申、息二邑大夫率军驰援曹卫,同时亲率楚军主力,放弃围宋,气势汹汹,掉头北上,直扑晋军主力所在!
中原大地,战云密布!晋楚两军,终于在城濮(今山东鄄城西南)原野上,遥遥对峙!楚军旌旗蔽日,甲光耀天,战车如林,士卒如潮,杀气腾腾!子玉立于战车之上,遥望晋军阵列,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晋军阵前,文公重耳一身戎装,立于驷马战车之上。他望着远处那熟悉的楚军旗帜,望着子玉那怨毒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十九年前流亡楚国的情景历历在目,楚成王的恩威并施,子玉的咄咄逼人…而今日,他却要在此,与故人兵戎相见!
“君上!” 先轸策马来到文公车旁,低声道,“楚军已至!我军…当如何?”
文公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身后严阵以待的晋军将士,扫过狐偃、赵衰、栾枝等忠臣坚毅的面容。他缓缓抬起手,声音沉稳而清晰地传遍三军:
**“传寡人将令——”
“三军…后撤!退避三舍!”
“退避三舍?!” 命令一出,晋军阵中一片哗然!将士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面对强敌,不战而退?!这岂非示弱于敌?!
“君上!不可!” 魏犨、颠颉等猛将急得双目赤红,“楚军骄横,正该迎头痛击!岂能后退?!”
“退!” 文公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此乃寡人之诺!对楚王熊恽之诺!言出必行!退!”
军令如山!尽管满腹疑窦,晋军三军仍依令缓缓后撤!车马辚辚,甲胄铿锵,庞大的军阵如同退潮般,井然有序地向后移动。一舍三十里,三舍九十里!晋军连退三日,直退至城濮预设战场!
晋军将士心中憋着一股气,不解、屈辱、愤懑!士气隐隐浮动。而楚军阵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退了!晋军退了!” 楚军斥候飞马回报,声音带着狂喜!
“哈哈哈!” 子玉仰天狂笑,得意非凡,“重耳小儿!果然怯懦!当年‘退避三舍’之语,不过是虚张声势!今日一见我军威势,便吓得屁滚尿流!传令!全军追击!趁其立足未稳,一举歼灭!”
楚军将士见晋军“不战而逃”,更是骄狂不可一世!主帅严令之下,全军如同出闸猛虎,不顾阵型,疯狂追击!战车疾驰,步卒狂奔,队伍拉长,阵型渐乱!子玉求胜心切,更是身先士卒,冲在最前!
城濮原野,地势开阔。晋军退至预定地点,早已严阵以待!先轸立于指挥高台,目光如炬,紧盯着远处烟尘滚滚、队形散乱的楚军!
“楚军已骄!阵型已乱!” 先轸眼中寒光爆射,“时机已到!击鼓!进军!”
“咚!咚!咚!” 震天动地的战鼓声骤然响起!如同惊雷炸裂!憋屈了三日的晋军将士,如同出笼的猛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
“杀——!!!”
晋军并未正面迎击楚军前锋,而是兵分三路,如同三把锋利的尖刀,直插楚军因追击而拉长的侧翼和后方!
左翼:狐毛(狐偃之子)、狐偃率军,以战车为先导,猛冲楚军右翼的陈、蔡联军!陈蔡军本就战力羸弱,又处侧翼,猝不及防之下,被晋军铁骑冲得七零八落,瞬间崩溃!
右翼:栾枝、胥臣率军,迎战楚军左翼的申、息二邑之师!栾枝令士兵将虎皮蒙于驷马之上!楚军战马突见“猛虎”,惊骇嘶鸣,阵脚大乱!晋军乘势掩杀,申息之师溃不成军!
中路:先轸亲率晋军最精锐的中军,并未急于进攻,而是偃旗息鼓,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待楚军主力(子玉亲率)因左右两翼崩溃而陷入混乱、进退失据之时,先轸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挥下帅旗!
“放火!”
早已埋伏好的晋军死士,将点燃的草车猛推向楚军密集的阵中!时值深秋,天干物燥!火借风势,瞬间在楚军阵中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烈焰冲天!楚军士卒被烧得焦头烂额,哭爹喊娘,阵型彻底崩溃!
“杀——!” 先轸长剑出鞘,身先士卒!晋军中军如同决堤的洪流,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陷入火海与混乱的楚军主力!
子玉正为左右两翼的崩溃而惊怒交加,突见中军火起,晋军如狼似虎般扑来,顿时魂飞魄散!他虽勇猛,但败局已定,无力回天!只得在亲兵拼死护卫下,狼狈不堪地杀出重围,落荒而逃!
城濮原野,杀声震天!楚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陈、蔡、郑、许等附庸军更是四散奔逃,溃不成军!晋军大获全胜!
硝烟散尽,残阳如血。晋文公重耳立于染血的战车之上,俯瞰着这片尸山血海的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味。他脚上的木屐,沾满了泥泞与血污,冰冷依旧,却仿佛承载了更沉重的份量。
“君上!大捷!大捷啊!” 狐偃、赵衰、先轸等重臣,浑身浴血,却难掩激动之色,策马奔来报喜!
“楚军主力尽溃!子玉仅以身免!缴获辎重无数!此战…定鼎中原!” 先轸声音洪亮,带着胜利的豪情。
文公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望着远方楚军溃逃的烟尘,望着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体,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胜利的代价,是万千生灵涂炭!他想起了介子推血书上的“但愿主公常清明”,想起了自己“退避三舍”的诺言…这胜利,是否染上了背信弃义的污点?
“退避三舍…寡人…践诺了。” 文公喃喃自语,声音低沉。
“君上!” 狐偃正色道,“退避三舍,乃信义之举!示敌以弱,乃谋略之需!若非如此,焉能诱敌深入,一举破之?此战之胜,正因君上守信重诺,更兼运筹帷幄!”
文公默然。他明白狐偃的安慰。战争本就残酷,兵不厌诈。他兑现了对楚王的承诺,也赢得了这场决定性的胜利。然而,那份沉甸甸的负罪感,却并未消散。
当夜,晋军大营。文公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眠。他独坐帐中,望着跳跃的烛火。恍惚间,帐外阴风骤起,烛火摇曳不定!一个湿淋淋的身影,披头散发,怀抱两个幼小的、面色惨白的孩童,缓缓飘入帐中!正是投汾水而亡的骊姬!
“重耳…” 骊姬的声音凄厉如鬼泣,带着无尽的怨毒,“你胜了…你终于胜了!踩着无数尸骨,登上霸业之巅!可你看看!看看这满手鲜血!看看这累累白骨!你的霸业…与我当年又有何异?!‘他灭我国,我杀他子!’…你今日…杀的人…可比我少?!哈哈哈…鼎血尚温否?!鼎血尚温否——?!”
文公悚然惊醒!冷汗浸透重衣!帐外,只有呼啸的夜风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骊姬的幻影与那凄厉的诘问,却如同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灵魂深处!
“鼎血尚温否…” 文公抚摸着冰冷的木屐,望向帐外无边的黑暗。霸业之路,每一步都浸透着鲜血与亡魂的哀嚎。这胜利的荣光,是否能照亮那永恒的黑暗?是否能洗刷那刻骨的罪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带着对亡魂的愧疚,带着对“清明”的承诺,走向那注定被鲜血染红的…霸业之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