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兰
掖庭的青苔总带着潮气,像母亲眼角的泪。我第一次见刘太监踹母亲时,刚满八岁,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母亲那样美的人,跪在地上,孔雀蓝的宫装沾了灰,鬓边的珍珠垂落,滚到刘太监的靴边。
「九公主?」刘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瞥我,「娘娘这身子骨,怕是经不起几回折腾。公主若懂事,就该学学怎么讨陛下欢喜。」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母亲扶着墙站起来,裙摆扫过青苔,留下一道浅痕。那晚母亲抱着我,身上有药味和淡淡的脂粉香。「楼兰,」她说,「我们这样的人,美貌是原罪,也是活路。」
那时我还不懂。我只知道宫里的花都比别处开得谨慎,而我铜镜里的脸,一天比一天像母亲。十五岁那年,画师为我画像,落笔时手抖了三次。他说:「公主的美,是要载入史册的。」可史册从不记录掖庭的潮湿,就像没人记得母亲绣坏了多少方帕子,才换得我一件像样的襦裙。
匈奴的使者来的那天,宫门前的石狮子被雨水冲刷得发亮。使者是个络腮胡的壮汉,说的话像石头撞石头。他提出和亲,要一位大林的公主。
「九公主楼兰,」丞相在朝堂上举荐,「美冠京华,性情温婉,最合天意。」
我站在殿下,听着陛下含糊的应允,指甲掐进掌心。温婉?他们不懂,在掖庭的月光下,我早就学会了把眼泪咽进肚子里。母亲来送我,塞给我一支金步摇,步摇上的凤凰嘴里衔着颗珍珠,是她压箱底的物件。「去了那边,」她声音发颤,「活着比什么都好。」
送亲的队伍走了三个月。车窗外的景色从青瓦白墙变成黄沙枯草,最后是连绵的草原。匈奴王的帐篷像座移动的宫殿,挂着狼皮,铺着羊绒。我第一次见到军臣单于时,他正坐在虎皮榻上,喝着羊奶酒。他的皱纹比草原的沟壑还深,眼睛却亮得像鹰隼,扫过我时,带着审视牲口般的打量。
「大林的小凤凰,」他说,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果然嫩得能掐出水。」
他的儿子们站在两侧,个个高鼻深目,肌肉结实得像石块。其中一个叫於单的,年纪与我相仿,看我的眼神里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大林送来的一件贡品。
成婚当夜,军臣单于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抚过我绸缎般的皮肤。「你母亲是个美人,」他忽然说,「当年我去大林,远远见过一次。可惜,命不好。」
我浑身一僵。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母亲在宫里的境遇,知道我是被推出来的牺牲品。那晚我没哭,只是睁着眼看帐篷顶的毡毛,直到天亮。
草原的日子和宫里不同。没有青苔,只有风沙;没有太监的刁难,却有更直白的轻视。军臣单于的大阏氏是个快五十岁的女人,颧骨很高,看我的时候总像在估量什么。她教我骑马,教我认草原上的草药,也教我在单于面前该说什么话。
「在这里,」她一次勒住马,指着远处的羊群,「母羊能活下去,不是因为温顺,是因为能生小羊。」
我懂她的意思。第二年,我生下了一个儿子,单于给取名叫稽粥。有了儿子,我的帐篷里炭火总是最旺的,送来的肉也最新鲜。於单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多了些敬畏,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军臣单于老得很快。他咳嗽的声音越来越响,冬天几乎下不了榻。我守在他身边,给他喂药,听他讲年轻时候的战事。他说他见过汉武帝,说那是个比狼还狠的男人。「你们大林的人,」他喘着气,「心眼多,可我们草原人,认血脉。」
他去世那天,草原上下了场大雪。按照习俗,他的儿子们要继承他的女人和财产。大阏氏把我叫到她的帐篷,递给我一碗马奶酒。「你选谁?」她问,「於单是长子,握衍朐鞮野心大。」
我看着帐篷外飘扬的狼旗,想起母亲的话。活路,要自己挣。我把那碗酒一饮而尽,酒液灼烧着喉咙。「我是单于的女人,」我说,「自然听凭安排。」
最终,我先嫁给了於单。他比军臣单于年轻许多,眼神里的欲望毫不掩饰。新婚夜,他捏着我的下巴:「你比我想象的聪明。」我只是笑,抚摸着他手臂上的刀疤。后来他在部落冲突中死了,我又嫁给了握衍朐鞮。他性情暴戾,却信我。我为他生了三个儿子,帮他笼络各部首领,甚至在他与弟弟争位时,连夜骑马去搬救兵。
握衍朐鞮死的时候,我已经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他的弟弟虚闾权渠单于要娶我,我没拒绝。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眼角有了细纹,但草原上的人都说,九公主越来越像草原的太阳,温暖,却也让人不敢直视。我教我的儿子们骑马射箭,教他们说汉话,也教他们大林的兵法。虚闾权渠对我言听计从,他说:「你肚子里出来的儿子,个个都像狼崽子。」
我看着我的儿子们长大,看着他们在草原上驰骋,看着他们的儿子出生。我的帐篷越来越大,能容纳下十几个孙子。他们围着我,叫我「大母」,声音清脆得像风铃。有时我会想起掖庭的青苔,想起母亲的眼泪,想起那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去年秋天,大林派来了新的使者。他见到我时,惊得说不出话。我坐在虎皮榻上,穿着绣着凤凰和狼的袍子,身边是我的十几个儿子,个个都是草原上响当当的人物。我的长孙,稽粥的儿子,已经能拉开三石的弓。
「九公主,」使者颤巍巍地行礼,「陛下……陛下问您安好。」
我笑了,拿起身边的银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替我回禀陛下,」我说,「楼兰在草原很好,子孙满堂,衣食无忧。」
使者走后,最小的孙子爬到我腿上,指着远处的羊群问:「大母,那些羊会一直在这里吗?」
我抱着他,看夕阳把草原染成金红色。「会的,」我说,「只要我们够强,它们就会一直在这里。」
风掠过帐篷,带着青草和马粪的味道。我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塞给我的那支金步摇,后来被我送给了大阏氏的女儿。有些东西要放下,有些东西要拿起。比如尊严,比如孩子,比如这片曾经让我恐惧,如今却成了我根基的草原。
夜深时,我偶尔会摸自己的脸颊,那里有风沙刻下的痕迹。不再是史书里那个美绝人寰的九公主,而是草原上所有孩子的大母。我的儿子们,他们是军臣单于的血脉,是於单的,是握衍朐鞮的,也是虚闾权渠的。可他们都是我的儿子,是我在这片土地上,用隐忍和坚韧,生出来的根。
帐篷外传来狼嚎,悠长而苍凉。我的儿子们在各自的帐篷里安睡,他们的呼吸声,和着草原的风,像一首永远不会结束的歌。我知道,只要他们在,我就永远不会倒下。这或许不是母亲当初期望的活路,但这是我为自己,为我的孩子们,挣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