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海报

高三晚自习前的教室，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洋溢着一种忙碌而焦灼的热闹。几张崭新的、印着硕大“高考必胜”字样的红色海报在后排课桌上铺开，如同几面即将升起的战旗。班委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张贴方案，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味和淡淡的胶水气息。

敖丙踩在椅子上，指尖捏着一小段透明胶带，正全神贯注地将海报的上边角与冰凉的黑板边缘仔细贴紧，力求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他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精密操作。

忽地，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呀！”

负责传递海报的文艺委员举着一张海报，脸色焦急，眉头拧成了一团：“这、这右下角怎么没了？还有那边那块印着‘985’的立体拼贴块，我刚才明明放在这桌上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平静（假象）的湖面，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瞬，随即“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我刚才就放桌上了！是不是你刚才整理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地上了？” “我一直在这边贴左边的海报，根本没靠近那边桌子！” “会不会是谁没注意，当废纸收起来或者塞包里了？不然这么大块东西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快找找！一会儿年级主任要来检查板报的！”

班委们你一言我一语，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备考期特有的易燃易爆的焦虑。有人急得蹲下身胡乱翻找旁边的课桌抽屉，有人攥着撕好的胶带纸脸色发青，眼看争论就要升级成争吵，空气里火花四溅。

敖丙从椅子上跳下来，放下手里的胶带卷。他的目光平静得像深潭水，缓缓扫过乱糟糟的桌面、堆满粉笔盒和旧试卷的讲台角落，以及散落一地的包装纸和剪下来的边角料。他没有跟着一起着急，反而抬高手，轻轻压了压，清冷的声音有效地插入了一片嘈杂：“大家先别慌，冷静一下。东西不会丢，只是没看到。”

敖丙转身就去找哪吒。

“敖丙，你干嘛去呢？”

“我找哪吒。”

“找哪吒？”学习委员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他刚还在走廊跟人拍篮球，找他干嘛？添乱吗？”

“他眼神尖，心思活，”敖丙语气肯定，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到教室门口，朝着走廊尽头那个拍着篮球的身影提高了些音量，“哪吒！过来帮个忙！”

不一会儿，就听见咚咚的运球声靠近，哪吒抱着篮球出现在门口，额角还挂着运动后的汗珠，发梢有些湿漉漉的。他一脸不耐烦：“喊我干嘛？物理卷子最后一道题我刚有思路，还没抄完呢……”等他听明白是要找丢失的海报边角和那个小小的“985”拼贴块，他挑眉扫了眼乱作一团的后排，也没多问，把篮球往门后一搁，弯腰就往课桌底下瞅。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特有的利落和精准，不像其他人无头苍蝇般乱翻。不过半分钟，他就从最后一排一张椅子的金属腿缝里，勾出了一个被勾破了一点点的红色三角形小角：“喏，缺的角在这儿，估计是传海报的时候不小心蹭到，被椅子腿勾下去卡住了。”

接着，他三两步走到讲台边，几乎没怎么寻找，就直接伸手探进多媒体投影仪侧面的散热孔缝隙旁，从里面摸出了一块小小的、方方正正的硬纸板，上面清晰地印着“985”几个数字。“刚才谁在这边放书本或者海报了？这东西估计被碰了一下滑进去，卡在这缝里了，光线下根本看不见。”

班委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松了口气，刚才吵得最凶的两人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讪讪地道谢。敖丙从哪吒手里接过那失而复得的拼贴块，指尖不经意擦过对方还带着湿汗的手心，他转身从自己的桌肚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朝着哪吒递过去：“谢了。”

哪吒接过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他瞥了眼墙上渐渐成型、红得耀眼的海报，含糊地嘟囔了一句：“多大点事儿，吵得跟要掀房顶似的。”说着转身抱起篮球就要走，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那海报……贴高点，后排那几个家伙毛手毛脚的，别回头又给蹭掉了。”

教室里的班委们正准备继续张贴海报，只见那道红色的身影又唰地一下折返回来，带着一阵微热的风。

哪吒几步跨到敖丙正站着的那个木质板凳前，一句话没说，直接抬起脚，干脆利落地踩住了板凳前端的横杠。原本有些微微晃动的板凳瞬间稳如磐石。

敖丙正踮着脚，伸手去够海报的上边缘，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哪吒微微仰着头，额前的红发因为汗湿而显得更加桀骜不驯，眉头习惯性地蹙着，像是有点不耐烦，但目光却紧紧锁着站在高处的敖丙。“敖丙！”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小心点，贴个海报而已，别瞎逞能，等下摔了。”

说着，他那只空着的手——刚才还拍过篮球、沾着些许灰尘和汗渍——已经抬了起来，自然而然地虚虚护在了敖丙腰侧的后方。手掌并没有真正贴上去，隔着几厘米的空气，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距离，但那掌心的热度似乎已经隐隐约约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固执的守护意味。

敖丙能感觉到脚下原本有些摇晃的板凳被彻底固定住，也能感觉到身后那片空间因为那只手的存在而变得有些不同，空气仿佛微微凝滞、升温。他握着胶带卷的手指稍稍收紧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低垂，对上哪吒仰视的视线。那眼神里有关切，有强装出来的不耐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周围原本还在小声讨论怎么贴更好的班委们瞬间安静了下来，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这边，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憋着笑。

“……知道了。”敖丙轻声应道，声音比平时更软和几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头，只是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将胶带仔细地贴平。但若是仔细看，便能发现他白皙的耳廓后，渐渐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粉色。

哪吒就那样维持着踩住板凳、抬手虚护的姿势，像一尊绷着脸的小守护神，直到敖丙将那一小段海报彻底贴平整，才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放下脚。

“走了。”他嘟囔了一句，这次是真的转身跑了，脚步比来时似乎更快了些，红色的发梢在走廊尽头一闪就不见了。

敖丙从椅子上跳下来，脚步稳当。他抬手，指尖若无其事地拂过刚才被哪吒的掌心虚掩过的后腰校服布料，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令人心悸的温度。

他低下头，继续整理剩下的胶带，只是没人看见，他唇角那抹压不下去的、清浅而温柔的弧度。教室里安静了片刻，随即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善意的低笑声，然后大家又热热闹闹地继续忙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