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被粗暴地拉回十八年前。省城第一人民医院产科的空气里,永远漂浮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杂着血腥气、汗味和一种新生命降临时特有的、难以言喻的腥甜。陈芳躺在产床上,像一条被巨浪抛上岸、濒临窒息的鱼。她的头发被汗水浸透,胡乱地黏在苍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每一次残余的宫缩都让她疲惫不堪的身体一阵痛苦的痉挛。精疲力竭的感觉深入骨髓,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消失了。头顶的无影灯发出惨白刺眼的光芒,将周围医生护士模糊晃动的身影映照得如同幻影。
当那个滑腻、温热、带着胎脂和血迹的小小身体终于离开她的身体时,陈芳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几乎让她晕厥的空虚和解脱。没有传说中初为人母的狂喜和热泪盈眶,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她努力想睁大眼睛,看清那个被护士迅速抱到一旁清理的小东西,但视线模糊不清,眼皮沉重得只想合上。
“是个女儿,六斤二两。”护士的声音公式化地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平静。陈芳的心底,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如同水底的暗流,悄无声息地滑过。她记得产检时婆婆欲言又止的眼神,记得丈夫林建国得知可能是女孩后,瞬间黯淡下去又强自掩饰的表情。这个孩子,似乎从孕育之初,就笼罩在一种并非全然期待的氛围里。家里的经济刚起步,林建国的事业压力巨大,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规划如何迎接一个新生命,她就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护士熟练地将清理干净、包裹在柔软白色襁褓里的小婴儿抱到陈芳面前。陈芳勉强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眼睛紧闭着,稀疏湿润的胎发贴在头皮上。这就是她的女儿?陈芳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她试图调动起一丝母性的柔情,回应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那份情感显得那么遥远和稀薄。
就在这时,襁褓中的小人儿似乎感受到了环境的冰冷和陌生,突然毫无征兆地张开了小嘴。
那不是寻常新生儿那种小猫般细弱、带着试探性的呜咽。那是一种尖锐的、持续的、带着某种穿透性力量的嚎啕!声音高亢得刺耳,像一把生锈的锥子,猛地扎进陈芳混沌的意识里。小小的身体在襁褓中剧烈地扭动着,小小的拳头紧握,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恐惧和痛苦。
护士显然也有些意外,经验丰富的她轻轻摇晃着襁褓,嘴里发出“哦哦”的安抚声,动作轻柔而熟练。然而,那尖锐的哭声没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身体的扭动而显得更加凄厉,充满了原始的、无法安抚的惊惶。小小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眼睛依旧紧闭,仿佛整个小小的灵魂都沉浸在那无法言说的巨大不适之中。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响亮,盖过了隔壁床婴儿的哼唧,甚至盖过了仪器规律的滴答声。抱着她的护士脸上,那职业性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和隐隐的不耐烦。
陈芳的心被这哭声揪紧了,不是怜惜,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茫然、无措,还有一种沉甸甸的、让她想要逃避的惶恐和难以言喻的疲惫。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哭声是实体,能刺伤她的耳膜。为什么她的哭声这么响?这么不一样?别的孩子……好像不是这样的。一种隐约的不安,像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她的心头。
回到狭窄的单人病房,林建国已经办完手续赶了过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外套,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一种初为人父的、混杂着紧张与强装镇定的复杂神情。他看着护士放在陈芳身边襁褓里那个依旧在断断续续抽噎的小东西,眼神有些发直,似乎还没完全进入状态。
“辛苦了。”他走到床边,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在妻子惨白的脸和啼哭的婴儿之间游移,最终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陈芳放在被子外的手。那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疏离。
陈芳虚弱地摇摇头,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也许是哭累了,小家伙的哭声暂时变成了间歇性的、委屈的抽噎,小嘴无意识地嚅动着。护士提醒该尝试哺乳了。
陈芳笨拙地侧过身,在护士的帮助下,解开衣襟。当婴儿柔软、急切的小嘴接触到她乳头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刺痛和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微微一颤。然而,这种短暂的连接感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几秒。
婴儿猛地松开了嘴,小脑袋剧烈地向后一仰,仿佛被什么东西烫到或吓到了。紧接着,那尖锐的、充满痛苦意味的哭声再次爆发出来!比刚才在产房时更加凄厉、更加绝望。小小的身体在襁褓中拼命挣扎,四肢乱蹬,小脸瞬间憋得通红,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那哭声里充满了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惊惧和排斥,仿佛母亲的怀抱和乳汁不是滋养,而是某种可怕的折磨。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陈芳彻底慌了神,巨大的挫败感和无措感淹没了她。她手忙脚乱地想把乳头重新塞进女儿嘴里,但每一次尝试都引来更猛烈的抗拒和更凄惨的哭嚎。小家伙扭动着,躲避着,哭声撕心裂肺。
护士赶紧上前帮忙,调整着陈芳的姿势,轻轻安抚婴儿:“别急别急,可能姿势不对,或者她还不习惯……” 但无论怎么调整,婴儿的反应依旧激烈。护士脸上也显出几分无奈:“有些孩子是比较敏感……”
“敏感?”一直站在旁边沉默的林建国,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看着妻子狼狈不堪的样子,看着那个哭得仿佛天都要塌下来的小东西,一股无名火开始在他胸腔里积聚。这和他想象中的父女温情画面相差太远。这哭声尖锐刺耳,像魔音穿脑,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烦躁。他烦躁地在狭小的病房里踱了两步,皮鞋踩在瓷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更加重了混乱的气氛。他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火气,冲口而出:“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不许哭!闭嘴!”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婴儿的哭声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冰冷,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泥潭。
林建国的呵斥非但没有止住哭声,反而像往烈火上浇了一瓢油。婴儿仿佛感受到了那声音里蕴含的怒气和威胁,哭声骤然拔高了一个八度,小身体绷得紧紧的,连脚趾头都用力蜷缩起来,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抗拒。那哭声不再是单纯的生理不适,仿佛掺杂了一种对冰冷气息本能的恐惧。
陈芳被丈夫的呵斥和女儿更加惨烈的哭声吓得浑身一抖,本就摇摇欲坠的情绪彻底崩溃。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混合着额头的虚汗,狼狈地流下。她徒劳地拍着襁褓,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哦哦”声,声音哽咽颤抖。她看着怀里那个哭得声嘶力竭、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伤害她的小生命,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这不是她想象中柔软的、依恋母亲的小婴儿,这是一个带着巨大噪音和难以理解痛苦的、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的小生物。护士的“敏感”二字,像冰冷的标签,第一次贴在了这个初临人世的生命上。
林建国看着抱头痛哭的母女俩,脸色铁青。他猛地转过身,大步走到窗边,背对着病床,肩膀绷得像一块石头。窗外的阳光很好,照着医院院子里生机勃勃的绿树,却照不进这间被刺耳哭声和绝望情绪填满的冰冷病房。婴儿那穿透力极强的、带着无尽惊惧的啼哭,一声声,如同无形的刻刀,深深地凿刻在陈芳疲惫不堪的心底,也凿刻在林建国烦躁压抑的神经上。这第一声啼哭,这第一次哺乳的挫败,这第一次来自父亲的冰冷呵斥,仿佛一个不祥的预言,为这个被命名为“林晚星”的女孩,烙印下了生命最初的底色——敏感,不安,以及一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尖锐的痛苦。这痛苦,从她降生的第一刻起,就如此鲜明而响亮地宣告着它的存在,不容忽视,却又注定被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