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沈时樾独自立于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城市画卷,身前却是一片冰冷的玻璃,映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以及眼底深处难以察觉的波澜。
手机屏幕尚未完全暗下去,柔和的光晕衬得他指尖修长。方才母亲那通电话里的字句犹在耳畔——许家,知意,联姻。每一个词都精准地落在世俗定义“完美”的坐标上。
许知意,他是见过的。家世清白煊赫,仪态端庄优雅,一颦一笑都丈量着分寸,是长辈眼中无可挑剔的沈家未来主母人选。
他几乎能勾勒出应下这门婚事后的一切:一场盛大而规范的婚礼,两个家族资源的完美整合,媒体通稿上会出现“珠联璧合”的字眼,往后余生,举案齐眉,彼此尊重,像运行一段精密而毫无差错的代码。
他本该如此。理性告诉他,这是最优解。他甚至已经组织好了同意的语言,简洁、高效,一如他处理任何一桩商业并购。
可就在那个“好”字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心口最深处,某个被时光尘封、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角落,忽然毫无预兆地刺疼了一下。
像是一根埋藏已久的、细如牛毛的针,被这桩“完美”的婚事惊动,悄然翻出血肉,带来一阵尖锐而突兀的酸涩。
刹那间,一些早已泛黄的碎片冲破闸门,汹涌地撞入脑海。
是高三深夜,台灯下亮着的电脑屏幕,蓝莹莹的光;
是聊天框里,那个跳跃的、名为“虾仁不眨眼”的头像;
是耳机里偶尔传来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软糯抱怨:“哥哥,这个好难呀……”;
是那个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清脆地喊着他“哥哥”的声音……
以及最后,那个冰冷的、红色的、将他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少年心事彻底斩断的系统提示——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六年了。
他原以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少年情愫,早已被商海浮沉和岁月流转冲刷得干干净净。可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股被轻易抛弃、被全盘否定的郁结与刺痛,并未消失,只是被他强行压进了记忆的最底层,化作了一根拔不出的软刺。
平日无知无觉。
却在此刻,在他即将迈向另一段“标准”人生时,尖锐地冒出头来,无声地抗议着。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小骗子可以那样轻易地抽身离开,连一个解释都吝啬给予,而他却要在这里,冷静地步入一场符合所有人期待、唯独与自己那点残存的不甘无关的婚姻?
许知意很好。好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可正因这“完美”,反而在他心底催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抗拒与烦闷。那是一种……倘若他就此点头,便是对过去那个曾毫无保留付出过真心、却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自己的彻底背叛。
他甚至分不清,这股突如其来的戾气,究竟是因为恨那个不告而别的小混蛋,还是因为……在抗拒某种对既定命运的、无声的妥协。
“时樾,你觉得呢?”母亲的声音透过听筒再次传来,温和底下是毋庸置疑的期待。
沈时樾沉默了。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却照不进那一片沉寂的深海。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收拢,指节微微泛白。
静默在电话两端蔓延,几乎能听到空气凝滞的声音。
良久,他终于开口,嗓音是一贯的低沉平稳,却裹挟着一丝不容更改的冷硬与决绝:
“妈,这件事,暂时搁置吧。”
电话那头明显顿住了,透着措手不及的讶异:“……时樾?是知意哪里……”
“与她无关。”沈时樾温和却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母亲的猜测,语气缓了半分,那份坚定却未曾动摇,“只是现阶段,我没有考虑婚姻的意愿。集团下一个周期的战略布局需要全部精力。”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基于集团利益考量的理由,完美地掩盖了其下汹涌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精准捕捉的私人情绪。
结束通话,书房内重归一片死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沈时樾抬手,用力按压了一下眉心,罕见地泄露出几分疲惫与躁郁。他转身走向酒柜,取出一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玻璃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落。
那个连真实姓名和样貌都模糊的“初初”……
那个今晚宴会上,演技拙劣、目的明显,却有着一双过分清澈明亮眼睛的温家小姐……
两个截然不同的影像,因着那一点荒谬的、若有似无的声音关联,在他脑中混乱地交织,搅得他心绪不宁。
他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灼热的液体一路烧灼而下,却丝毫未能驱散盘踞在心头那团复杂而滞涩的烦闷。
这门于公于私都堪称“完美”的联姻,他终究是……
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