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被傅司凛打断后残留的微妙尴尬,很快被更大的阴霾所吞噬。傅司湛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火光开始急剧地摇曳、黯淡。
病情恶化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预料。频繁的心悸和呼吸困难的发作,让他原本就清瘦的身体迅速垮塌下去。
医院苍白的墙壁和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气味,成了温妤初世界里最主要的色调与气息。
她日夜不离地守在他的病床前,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苍白如纸,却仍会在她看向他时,努力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弧,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唤她:“阿煦…”
这声呼唤,成了支撑她摇摇欲坠世界的唯一支柱。
傅司凛出现在病房外的次数越来越多。他总是沉默地伫立在走廊的阴影里,或是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凝视室内。
有时他会带来顶尖的医疗团队或罕见的药物,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寒冰,让周遭的空气都凝固下来。
他看着弟弟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心爱的女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她那双曾经会因他而惊惧、或因弟弟而焕发光彩的盈盈眼眸,如今只剩下红肿的眼眶和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空洞。
他的心像是被反复碾碎,又被某种黑暗的情绪黏合,痛楚与一种无法言说的妒忌交织啃噬着他。
黄昏降临,夕阳将云霞染成凄艳的橘红色,透过窗户,柔和地笼罩着病床。
傅司湛的精神似乎奇迹般地好转了些,甚至能清晰地同温妤初说上几句话。
他让她从床头柜取出那本边角早已被摩挲得温润的诗集——那是他们通信的见证,是定情的信物。
“阿煦…”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用尽了全力,“以后…替我去看看春天的海棠,替我去尝…你总念叨的那家新出的蛋糕…替我…好好活着…”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颤抖的手,想要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颊,却在半途无力地垂落。
心电监护仪上,那象征生命的绿色曲线,发出一声尖锐绵长的哀鸣,最终拉成一条冰冷、平直的红线。
世界,在温妤初的感知里,瞬间万籁俱寂。
她怔怔地望着那张仿佛只是陷入安睡的容颜,望着他唇角那抹尚未消散的温柔弧度。
她似乎无法理解那刺耳声响背后的含义,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他迅速失去温度的手,轻轻摇晃。
“阿湛?”
“阿湛…别贪睡了,快醒来…”
“傅司湛!你看着我!你答应过我的!”
傅司湛的生命定格在了二十七岁,她们相识的第九年。
她的声音从茫然的低唤逐渐转为焦灼的哀求,最终化作撕心裂肺的哭嚎,破碎成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哀鸣。
她扑倒在他尚且存有一丝余温的胸膛上,却再也无法捕捉到那熟悉的心跳韵律。
排山倒海的悲恸如同灭顶之灾,瞬间将她彻底吞噬。
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剧烈地颤抖,直至眼前的世界扭曲、旋转,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温妤初陷入了漫长的昏迷。
医生诊断其为遭受极端精神创伤后的应激性自我保护。
傅司凛守在病房外,冷硬的侧脸线条紧绷着,眼底布满骇人的血丝与一种深不见底的、几乎要将他自身也焚毁的痛楚。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目光是一片懵然的空白,纯净得令人心慌。
她觉得自己仿佛从一个漫长而悲伤至极的梦境中挣扎出来,心口处空落落地疼,像是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块,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究竟失去了什么。
护士温和地上前,询问她的姓名,询问她的家人。
她茫然地眨着眼,眼神脆弱得像初生的小鹿,充满了无助与困惑。
“我…我不记得了…”她声音细弱,带着不确定的怯意,“你们是谁?我…我又是谁?”
一些记忆的碎片在她脑海中漂浮——一个总是温柔唤着她的声音,一个刻入灵魂的名字“阿湛”,心底随之涌起巨大的依赖与难以言喻的悲伤,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画面。
她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有过一位深爱的丈夫。但当护士小心地提及“傅司湛”这个名字时,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固执地、反复地喃喃:“阿湛…我的丈夫…是阿湛…”
直到那一天,傅司凛推开了她的病房门。
他似乎是来处理后续事宜,面容依旧冷峻,周身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温妤初正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发呆,听到动静,下意识地转过头。
目光交汇的刹那,她整个人猛地僵住。
那张脸…
那张深刻俊朗,却总是带着冰冷疏离意味的脸…
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一股酸涩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她怔怔地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迷茫与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探寻。
傅司凛也停下了脚步,看着她那双不再充满恐惧、而是带着懵懂和困惑的眼睛,看着她如此专注地凝视自己,他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然后,他听到她用一种极其不确定的、带着微弱希冀和巨大困惑的声音,轻轻地问:
“…阿湛?是你吗…?”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傅司凛所有的伪装。
他看到她眼中那将他与弟弟混淆的依赖与熟悉感,巨大的痛苦与一种罪恶的狂喜同时席卷了他。
他几乎要失控地上前,却在下一秒,看到她因他骤然变化的脸色和依旧冰冷的气场而瑟缩了一下,眼中刚刚燃起的微弱光芒迅速黯淡,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和困惑取代。
“不对…”她像是吓到了自己,猛地摇头,缩回身子,小声地、混乱地自语,“不是…感觉不对…你不是他…可是为什么…”
她看着他,又仿佛透过他看着别人,眉头痛苦地蹙起:“为什么…你长得那么像我的阿湛…”
她遗忘了所有甜蜜的细节与蚀骨的悲痛,记忆选择性地将她推入一片迷雾。只留下一个空洞的称谓,一份对特定之人毫无来由却根深蒂固的畏惧,以及此刻,对着这张与挚爱无比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面孔,所产生的巨大困惑与撕裂感。
傅司凛站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耻辱与痛苦的十字架上。
她忘了。
忘了他弟弟,也忘了他。
却独独因为这血脉相连的相似容貌,将他错认成了那道刻在她灵魂深处的影子。
这场无声的悲剧里,他连一个清晰的恨意对象都无法成为,只是成了一个模糊的、令人恐惧的、属于“过去”的幽灵。而他内心深处那从未熄灭的、黑暗而执着的火焰,却在她的误认与恐惧中,无声地燃烧得更加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