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短文

江南的雨，总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湿意，像沈清辞眼底常年不散的雾。

她等了顾晏之三年。

从他负笈远游那天起，门前那棵玉兰树枯了又荣，她绣的平安符磨得边角发白，却始终没等来那封信里说的“待我功成名就，必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直到那天，镇上锣鼓喧天，红绸铺了半条街。她挤在人群里，看见那顶八抬大轿碾过青石板路，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女子鬓边金晃晃的凤钗——那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

而顾晏之，那个曾在月下握着她的手说“清辞，等我”的少年，此刻正身着大红喜袍，骑在高头大马上，眉眼间是她从未见过的意气风发，只是看向轿队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旁骛。

她手里还攥着刚买的桂花糕，那是他从前最爱吃的。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像被雨水浸透的棉絮，沉得让人心慌。

夜里，雨下得更大了。她坐在窗前，看那棵玉兰树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忽然想起他临走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说：“这树是我们一起栽的，等它再开花，我就回来了。”

如今，花开花落了三回，他回来了，却不是为她。

后来听说，顾尚书千金体弱，成婚后三年无所出，顾家便做主，让顾晏之纳了侧室。再后来又听说，那位侧室很得宠，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

沈清辞依旧守着那间小院，只是不再等信，也不再看玉兰树。她的咳嗽越来越重，起初只是清晨咳几声，后来夜里也不得安宁，帕子上总沾着点刺目的红。

有次镇上办庙会，她被街坊强拉着去散心，远远看见顾晏之带着妻儿逛灯市。他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身边的夫人笑靥如花，他低头逗弄孩子时，眼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那瞬间，她忽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掉了下来。有人递来帕子，她摆摆手，转身踉跄着往回走。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带着深秋的寒意，打在身上，像无数根细针。她想起那年他为她挡雨，把唯一的伞塞给她，自己淋得像只落汤鸡，却还笑着说“我身强体健，不怕冻”。

原来，有些承诺，真的只能停在风里。

她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踩在积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远处的灯火明明灭灭，映着她单薄的身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回到小院时，门是虚掩着的。她推开门，看见玉兰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熟悉的青衫，背影有些佝偻。

是顾晏之。

他转过身，脸上带着几分酒气，眼底却清明得很，像是藏着很多话，却只化作一句：“清辞，我……”

她没让他说下去，只是轻轻笑了笑，那笑容比月色还淡：“顾大人，夜寒露重，您该回去了，夫人该等急了。”

他喉头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过来：“这个，给你。”

是一支玉兰簪，玉质温润，雕得栩栩如生，像极了当年他说要亲手为她雕的那支。

她没接，只是后退了一步，轻声道：“顾大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他的手僵在半空，雨水落在他的发上、肩上，打湿了那支玉兰簪，也打湿了他眼底的光。

“清辞，”他声音有些哑，“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我……”

“不必说了。”她打断他，转身往屋里走，“顾大人，请回吧。”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靠在门后，缓缓滑坐在地上，捂住嘴，压抑的咳嗽声终于忍不住溢出来，帕子上的红，像开得最烈的玉兰，触目惊心。

窗外，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一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第二天，街坊发现沈清辞的小院门没开，推门进去时，她已经去了。手里还攥着那块磨得发白的平安符，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

桌上，放着那支没被收下的玉兰簪，被雨水打湿的痕迹还在，只是再也等不到它的主人了。

后来，顾晏之遣人厚葬了她，却再也没踏足过那个小院。只是每年玉兰花开的时候，总会有人看见他独自站在城外的坟前，一站就是一整天，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风吹过，落了满身的花瓣，像一场迟来的，无人知晓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