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余》
光绪二十六年的雪,落得比往年更沉,像要把整个北京城的骨头都冻透。苏明漪缩在破败的戏楼后台,怀里揣着半块冻硬的窝头,听着前堂传来的喝彩声——那是程砚秋的《锁麟囊》,是她从前最爱的戏。
她曾是京城苏府的小姐,父亲官至礼部尚书,母亲是江南望族的嫡女。十六岁那年,她在戏楼听程老板唱戏,遇见了顾晏清。他穿着月白长衫,手里摇着一把檀香扇,笑起来眼里有碎光:“苏小姐,这出《锁麟囊》,唱的是患难相济,你信吗?”
那时她信。就像信顾晏清眼里的光,信他送的那支点翠凤钗,信他在佛前说的“明漪,此生非你不娶”。
顾晏清是江南来的举子,家道中落,却有才情。苏尚书爱才,允了这门亲事,只等他春闱高中,便择日完婚。那些日子,他常来苏府,与她在书房论诗,在花园抚琴。他说:“明漪,等我金榜题名,就用八抬大轿迎你,让你做这世上最风光的新娘。”
她把凤钗插在鬓边,红着脸点头,以为握住了一生的安稳。
变故来得比春雪还急。庚子年,八国联军进了城,苏尚书因力主抗敌,被构陷通敌,满门抄斩。那天,火光映红了半个天,兵卒踹开苏府大门时,父亲把她推进地窖,塞给她一个锦盒:“明漪,走,往南走,去找顾晏清,他会护着你。”
地窖外的惨叫声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耳膜生疼。她抱着锦盒,在黑暗里缩了三天,等兵卒退去,才敢爬出来。昔日朱门大院,已成一片焦土,连那棵她与顾晏清亲手栽的玉兰树,都被烧得只剩半截枯桩。
她揣着锦盒里的几十两碎银和那支凤钗,一路向南,去找顾晏清。她听说,他因战乱错过了春闱,回了江南。
路上的苦,比戏文里唱的还难。她被乱兵追过,被流民抢过,好几次差点死在荒野。有次高烧不退,躺在破庙里,梦见顾晏清来接她,笑着说:“明漪,我来带你回家。”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冻醒,嘴里只剩满口的血沫。
她咬着牙往前走,把凤钗紧紧攥在手里,钗尖硌得掌心生疼,却成了她活下去的念想。
走了整整半年,她终于到了江南,找到了顾家所在的小镇。可站在顾家新盖的青砖瓦房前,她却不敢进去。那扇朱漆大门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墨迹还新。
邻居说,顾晏清三个月前娶了镇上富商张老板的女儿,张老板给了他一大笔钱,助他捐了个候补知县的缺。
她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坐在顾家门前的石阶上。江南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湿了她的破衣烂衫,也打湿了鬓边那支早已失去光泽的凤钗。
门开了,顾晏清走了出来。他穿着官袍,比从前胖了些,脸上带着官场的圆滑,再没有当年的清俊。看见她,他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皱起眉:“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她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发不出声。半年的风霜,早已把那个娇贵的苏小姐,磨成了一个形容枯槁的乞丐。
“我是明漪啊,”她终于挤出声音,像破锣在响,“晏清,你不认得我了?”
他脸色一白,左右看了看,慌忙把她拉到墙角,压低声音:“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
“我爹……我家没了,”她的眼泪涌出来,混着雨水往下淌,“我来找你,你说过会护着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冷得像冰,“我已经娶了张氏,她是我的妻子,顾家现在的一切,都是张家给的。你这样的身份,若是被人看见,会毁了我的。”
她愣住了,看着他官袍上的孔雀补子,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更凶:“顾晏清,你说过《锁麟囊》唱的是患难相济,你忘了?”
“戏文是戏文,现实是现实,”他从袖里掏出几枚铜钱,塞给她,“拿着钱,走吧,别再来了。”
铜钱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响声。就像那年他在苏府花园里弹的琴,只是再也弹不出半分暖意。
她没捡钱,也没走。她就在顾家门前站着,从清晨站到日暮。雨水浸透了她的衣服,寒意钻进骨髓,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心口有个大洞,风呼呼地往里灌。
傍晚,顾夫人张氏出来了。她穿着绫罗绸缎,珠翠环绕,看见明漪,皱着眉问顾晏清:“这是谁?脏兮兮的,挡在门口晦气。”
顾晏清连忙赔笑:“一个问路的乞丐,我这就打发她走。”他回头瞪着明漪,眼神里带着威胁,“还不快走!”
明漪看着张氏鬓边那支点翠凤钗,样式与顾晏清送她的那支一模一样,只是更华丽些。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佛前誓言,什么金榜题名,都抵不过真金白银的诱惑。
她慢慢摘下自己鬓边的凤钗,那钗尖早已被她攥得发乌。她递过去:“顾晏清,这个还你。”
他没接,别过脸去。
张氏好奇地接过,看了看,嗤笑一声:“这破玩意儿,扔在地上都没人捡,也配送给我们家老爷?”她随手一扔,凤钗掉进泥水里,被车轮碾过,断成了两截。
明漪的心,也跟着断了。
她没再看顾晏清一眼,转身慢慢往前走。江南的雨还在下,打在她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家没了,心上人成了别人的丈夫,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荒芜。
她在镇上的破庙里住了下来,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活。昔日的苏小姐,如今十指布满冻疮,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有次给顾家缝补衣物,她看见顾晏清逗着怀里的儿子,笑得眉眼弯弯。张氏站在一旁,温柔地给他拢了拢衣襟,那画面,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悄悄把那件衣物上绣错的一朵兰花拆了重绣,那是她从前最擅长的花样,顾晏清说过,他最爱兰花的清雅。
可她不知道,顾晏清早已不喜欢兰花了。张氏喜欢牡丹,他便在花园里种满了牡丹。
冬天来得早,明漪的咳嗽越来越重。她没钱看病,只能硬扛着。夜里咳得厉害时,她就坐起来,看着窗外那轮残月,想起苏府的月亮,想起顾晏清曾说“明漪,你的名字里有漪,像月光落在水上的样子”。
如今,月光依旧,只是再也照不进她这破败的角落。
开春时,她听说顾晏清升了官,要带着家眷去别处赴任。那天,她撑着病体,去了码头。
船要开了,顾晏清站在船头,意气风发。张氏抱着儿子,笑靥如花。明漪就站在码头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像一株快要枯萎的野草。
顾晏清似乎看见了她,却很快移开了视线,转身对张氏说了句什么,逗得张氏笑出了声。
船开了,渐渐远了。明漪望着那艘船,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蹲下身,捂住嘴,压抑的咳嗽声终于忍不住溢出来,帕子上,染开一朵刺目的红。
她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
她回到破庙,把自己收拾了一下。她找出那件顾晏清送她的月白长衫,虽然早已洗得发黄,却还是叠得整整齐齐。她穿上长衫,躺在草堆里,手里紧紧攥着那截断了的凤钗。
意识模糊时,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戏楼。程老板在唱《锁麟囊》,顾晏清坐在她身边,笑着问:“苏小姐,你信患难相济吗?”
这次,她想摇头。
她死的时候,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仿佛只是睡着了。破庙里,只有那截断钗,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
顾晏清到了新的任所,官运亨通,很快就升了知府。张氏又给他生了个女儿,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只是有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京城的雪,梦见苏府的玉兰树,梦见明漪穿着红衣,鬓边插着那支点翠凤钗,笑着问他:“晏清,你说过会娶我的,还算数吗?”
他惊醒时,浑身是汗。张氏被他吵醒,不满地嘟囔:“做什么噩梦了?吓成这样。”
他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到书房。书架最底层,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他打开,里面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长衫,和半块干硬的麦饼——那是当年他在苏府,明漪偷偷塞给他的,说他读书辛苦,要多吃点。
他拿起长衫,指尖触到衣襟上绣着的一朵兰花,针脚细密,是明漪独有的绣法。
他忽然捂住脸,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哭声压抑,却像要把这些年的风光、体面,都哭碎在这寂静的夜里。
后来,有人在顾知府的书房里,看到过一支断了的点翠凤钗,被小心地放在锦盒里,旁边压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可这三个字,迟到了太久,早已送不到那个在江南雨里,在破庙寒夜里,苦苦等过他的姑娘耳边了。
江南的雨,还在下,打湿了青石板路,打湿了朱门高墙,也打湿了顾晏清往后余生里,每一个午夜梦回的瞬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功名利禄,却永远失去了那个在他一无所有时,肯把心掏出来给他的人。
这世间最痛的,不是求而不得,而是得非所愿,悔之晚矣。就像那出《锁麟囊》,唱尽了患难相济,却唱不完这人间的辜负与悔恨,只留一地烬余,在岁月里,慢慢冷却,直至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