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红妆里

退婚的消息如一阵风，三日内便传遍了京城九街。将军府门前的石狮子落了层薄灰，往来马车都绕着道走，连卖花的阿婆都少了往日的热络。谁都知道，这桩由先帝亲指、沈老将军以赫赫战功换来的太子妃婚约，是沈家最后的体面，如今，连这最后的体面也撑不住了…

直到两个月后，平宁王府的庚帖用描金红绸裹着，由世子萧知珩带着媒婆亲自送到府中，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才终于重新敞开，门轴转动时，竟带着些微如释重负的轻响。

聘礼一箱接着一箱被抬进府中，萧知珩则兴冲冲地抱着一筐荔枝闯入将军府。不料，他脚下忽地一绊，竟踩到了自己的裙摆，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荔枝顿时如红宝石般撒了一地。沈清宴闻声从屋内走出，正看见他狼狈地手忙脚乱往袖子里胡乱塞着果子。察觉到她的目光，萧知珩抬起头，脸上扬起一抹灿烂又憨直的笑容：“沈姑娘，这……这叫‘满地红珠贺新婚’，多吉利！”

她蹲下身，从他衣领里摸出一颗黏糊糊的荔枝，挑眉：“世子爷，您这是想让我吃衣裳味的荔枝？” 萧知珩耳根通红，小声嘀咕：“下回我剥好了再送……”那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足以让沈清宴记一辈子…

谁人不晓萧知珩在京中那“烈火烹油”般的盛名？他骑射之时，总爱披上一身亮银甲，纵马驰骋于长安街，马蹄扬起的金尘足以让半条街的闺秀心神摇曳。而他的生辰宴更是一场热闹非凡的盛事，骰子在瓷碗中翻滚，笑声朗朗，仿佛要将屋顶掀翻，满座宾客无不为这豪迈气度所倾倒。

可那日在宫宴，沈清宴被太子那句“将军府的女儿，果然只剩些虚架子”刺得脸色发白，他却在廊下静静站着，看她攥紧拳，脊背挺得像老将军府里那杆镇宅的长枪，鬓边的珍珠步摇明明在颤，眼神却十成十的傲。那时他便想，这般藏着风骨的姑娘，该被人用锦缎裹着疼，哪能受这等磋磨…

钦天监推算过，六月初六乃嫁娶吉日。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绕城一圈，萧知珩骑在马上，意气风发，如“春风得意马蹄疾”那般潇洒自在。他手中抓满喜糖与碎银子，朝沿途的人群洒去，引得欢呼声如潮水般涌起，仿佛整个街道都被他的喜悦点燃。

“新娘子来喽～”喜娘拖着长音的吆喝声中，沈清宴被搀扶着跨过火盆。凤冠上的珠串叮当作响，压得她脖子发酸。透过盖头下窄窄的视线，她看见一双绣着金线祥云的靴子停在她面前。

“夫人当心门槛…”萧知珩的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手指轻轻托住她的手肘。沈清宴下意识想躲，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这人手心滚烫，还带着层薄汗，黏糊糊地贴着她，但她并不讨厌…

喜堂里挤满了看热闹的宾客。沈清宴听见有人起哄：“啊哟～世子爷这么着急，莫不是等不及要入洞房了？”

“那可不是，”萧知珩的声音近在耳畔，“我盼这一天盼了三年了。”

沈清宴藏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收紧。三年前在曲江宴上，这人就敢当着太子的面，往她手里塞一枝桃花。如今倒好，真让他得逞了…

拜完天地，沈清宴被送进洞房。屋里的龙凤烛烧得正旺，映得满室通红。她刚想偷偷掀开盖头透口气，就听见门外一阵骚动。

“世子爷喝醉了！” “快，扶他去醒醒酒！” 一片嘈杂声中，萧知珩摆了摆手，眼神迷离却仍带着几分倔强：“我没有醉，我还能喝。来，继续……”他的声音拖长了几分，尾音却被一阵踉跄吞没。 “萧兄，今日我们不醉不归！来来来，再喝一杯！”陈公子端起酒盏，笑意盈盈地递上前去。 “好，来……呕……”话未说完，萧知珩身子一歪，掩面干呕了一声，随即瘫坐在椅上，含糊道，“我先休息一下，陈兄，我们来日再战……”他说完，竟自己撑着额头昏沉沉闭上了眼睛。 “少爷，我扶您去休息吧。”身旁的小厮赶忙凑过来搀扶。 “哎哎哎，萧兄就这么走了？可不像你的风范啊！”有人打趣道，笑声在灯火通明的大厅里回荡。 而此时，已被半架着离开的萧世子勉强抬起头，朝众人挥了挥手，声音微弱却透着一贯的洒脱：“大家吃好喝好……我先失陪了……”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软倒在小厮肩头，”不省人事”了……

沈清宴轻轻松了口气，正要唤丫鬟来拆凤冠，房门却“砰”地一声被撞开。萧知珩摇摇晃晃地闯进来，脸颊酡红，衣襟大敞，活像个浪荡子。他反手插上门栓，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前，一把掀开她的盖头。

“你……你……别过来……”沈清宴刚要开口，下巴便被他捏住。萧知珩眯起眼，带着浓烈酒气的呼吸扑面而来，声音低沉而戏谑：“让我好好看看，我家夫人今日可真好看。”沈清宴侧过脸，躲开他的注视，冷声道：“世子爷装什么醉？你身上那股酒味都快熏死人了……”话未说完，唇上骤然一热。萧知珩这个混账，竟敢趁她分神之际偷袭！“萧知珩！”她气得脸色发红，声音却压低了几分，“合卺酒还没喝！这礼数不能废……”话到一半，语气已软得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不急。”他舔了舔嘴角，笑意狡黠又肆意，“先办正事。”“谁跟你有正事！”沈清宴随手抓起枕头朝他砸去，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她挣扎着往后退，嗓音微颤：“你走开！你……你别过来……”

门外突然传来“噗嗤”一声笑，接着是小丫鬟压低的嗓音：“世子爷该不会是不行吧？怎么光听世子妃在骂人？”

萧知珩脸色一黑，猛地拉开房门。两个偷听的小丫鬟吓得跌坐在地。

“本世子行不行，”他一字一顿地说，“需要你们操心？还不快走！”

“砰”地关上门，萧知珩转身就把沈清宴扑倒在喜床上。凤冠上的珠翠散了一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你别动！啊！你轻点！我的头发…”沈清宴捶他肩膀，眼睛里满是泪水，好不惹人怜惜，“这凤冠是御赐的！若是坏了，免不得…”“夫人放心，”萧知珩咬着她的耳垂低语，“弄坏了为夫赔你更好的。”

龙凤烛燃到半夜，床榻间的动静才渐渐停歇。沈清宴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萧知珩却精神奕奕地支着脑袋看她。“你看什么看？”她没好气地瞪他，伸手想要用被子遮住自己通红的脸。“我看我夫人好看，忍不住多看两眼…”萧知珩伸手拦住她的动作，拨开她汗湿的发丝，“比我想象的还要俊…”沈清宴脸一热，转过身背对着他，把脸埋进枕头里：“你油嘴滑舌...我真的讨厌你啦…”

守在门外的小丫鬟打了个哈欠，捅捅同伴：“这都第三回要水了，世子爷体力也太好了吧？”“嘘…你听，夫人又开始骂人了...”

天快亮时，沈清宴迷迷糊糊地靠在萧知珩肩头睡着了，呼吸浅浅的。他一动不动地躺着，生怕惊扰了她，低头看她时，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指尖轻轻拂过她眉心，像在描摹一件稀世的珍宝。

晨光透过茜纱窗棂漫进来，在青砖地上描出几道金线。沈清宴对镜挽发，铜镜里映着张略显倦色的脸，昨夜某人闹到三更天才肯放她睡下，这会儿眼底还泛着淡青。她抿了抿唇，指尖蘸了点儿茉莉头油，正要将最后一缕碎发抿进簪子，忽觉身后有风掠过。

从铜镜中可以看到萧知珩赤着脚踩过波斯毯，连呼吸都屏着，小心翼翼的准没什么好事。他本想从后头捂住她眼睛，谁知指尖还没沾到她鬓角…

“砰！”沈清宴手腕一翻，簪尾在掌心转出个漂亮的弧，这可是跟父亲学的反手剑起手式。手肘后顶时还刻意收了三成力，到底记挂着昨夜这人替她揉了一宿酸痛的腰。力道不重，却足够惊得萧知珩“嗷”一嗓子，踉跄着退了两步，后腰撞上酸枝木的妆台，震得鎏金粉盒“咔嗒”跳起来。

“嘶～～沈！清！宴！新婚第一天你就要谋杀亲夫啊！”萧知珩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却掩饰不住那微微上扬的唇角。他中衣的领口被扯得歪斜，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锁骨，上面还残留着一道浅淡却引人遐想的红痕。然而，下一瞬，他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神狡黠又带着几分促狭，“你这招要是用在战场上，敌军怕是会哭着喊娘吧！”

她反手将玉簪抵在他喉间，眼底闪过一丝雁门关的风雪：“我爹爹教我的，《沈家枪谱》第七式，专治你这种登徒子，怎么样？服不服？”

“服～怎么不服～”萧知珩眯起眼睛，忽然倾身靠近，吓得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身上还残存着被窝的暖意，与昨夜合卺酒的馥郁甜香交织，热浪般扑面而来，直撩得人耳根发烫。“那为夫教你一招新花样……”他低声笑着，话音未竟，指尖却已悄无声息地探向她腰间的软肉，“这招啊，叫‘笑里藏刀’！”

“哈哈哈…萧！知！珩！”沈清宴手一抖，玉簪“叮当”滚落在地，青丝霎时泻了半肩。她扭身要躲，却被他箍着腰按在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两张泛红的脸，他的得意洋洋，她的又羞又恼。 “萧！知！珩！你耍无赖！"她一字一顿咬着后槽牙，右手摸到妆台上的黄杨木梳——是皇后赐的百子千孙梳，到底没舍得砸，只反手用梳背敲他腕骨。“无赖！”她挣不开，索性掐他手背，“再闹误了请安的时辰，仔细母亲罚你跪祠堂！”

萧知珩倒吸一口凉气，手刚想抽回，却依旧厚着脸皮凑近她耳畔，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垂：“怕什么，我娘巴不得咱们晚些过去……毕竟新婚夫妻嘛，难免有些……”话未说完，他目光不经意扫到她颈间尚未褪去的胭脂印，喉咙猛地一紧，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透出几分不自然，“这、这痕迹……好歹也遮一下啊……”

沈清宴摸到颈侧，顿时从耳根红到锁骨，抓起口脂盒子就要砸他。萧知珩忙举手讨饶，倒退着往门外溜，结果被自己胡乱踢掉的靴子绊了个趔趄。

廊下候着的丫鬟春桃死死咬住下唇，铜盆里的热水早晃凉了。她偷眼去看管事嬷嬷，却见老人家正淡定地从袖中摸出把南瓜子——果然姜是老的辣，昨儿个就备好了看戏的零嘴。

“世子爷，”沈清宴捡起玉簪，慢悠悠绾好发，“您要是再摔了，妾身只好再编一招‘落水狗’了。”

萧知珩扒着门框回头，晨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一抹懒散又欠揍的笑意。他笑得张扬，露出一口白牙，眼睛却弯成了月牙：“我笨得很呢～这可不得劳烦夫人亲自来教…”尾音拖得悠长，带着几分狡黠与戏谑。话音未落，她轻哼一声，手中擦汗的帕子精准地甩向他的脸，不偏不倚地盖住了那张欠收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