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的静安寺,寒风格外清冽,刮过檐角的铜铃,撞出细碎的叮当声,倒衬得后院梅林愈发静谧。红梅开得泼泼洒洒,枝桠压得低低的,花瓣上沾着未融的霜,在日头下泛着莹润的光,风过时簌簌落几片,像剪下的胭脂云,轻飘飘落在青砖地上,叠出一层绯红的绒毯。
暖阁里地龙烧得正旺,松木的香气混着梅香从窗缝钻进来,缠在熏笼里飘出的百合香中,酿成一股温软的气息。沈夫人新制的绛紫色袄裙,在暖光里泛着暗纹,缠枝梅的绣样用银线勾了边,抬手时便似有落梅在衣间流转。她发间那支红梅金丝步摇,赤金枝桠上坠着的珍珠,“是啊~我的清宴长大了……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好好的,比什么都强……”随着说话时的颔首轻轻磕碰,发出细若蚊蚋的叮咚声,倒比檐角的铜铃更添几分意趣。
“母亲眼角的笑纹都深了些。”沈清宴执壶添茶,沸水注入白瓷杯,激起细密的茶沫,她望着母亲鬓边新簪的步摇,声音里裹着暖意,“母亲前几日还说这步摇太艳了,今日就戴在头上了,倒比院里的梅花还俏呢。”
沈夫人被逗得笑出声,眼角的细纹像漾开的水纹:“你这丫头啊~越发会哄人了……”她抬手抚了抚步摇,指尖触到冰凉的珍珠,又道,“不过是你一片心意,戴着心里暖和。”
萧知珩在一旁剥松子,指腹碾过松壳,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将剥好的松子仁拢在掌心,趁人不注意倾进沈清宴袖袋里,指尖擦过她的手腕,像落了片羽毛般轻痒。“要我说岳母戴什么都好看,”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混着暖阁的热气钻进她耳中,“不过依我看,还是清宴笑起来最好看,眼尾那点红,比梅花蕊还艳……”
沈清宴耳尖腾地红了,像被炭火燎过。她悄悄抬眼瞪他,睫毛颤了颤,倒像是振翅的蝶。手在案下拧了他一把,却被他反手握住,指腹摩挲着她的指节,那点薄茧蹭得她心尖发痒,偏他脸上还端着端庄,只眼尾藏着点笑意,看得她又气又甜,唇角忍不住往上翘。
太子进门时,带进来一股寒气,墨狐大氅的下摆扫过门槛,卷进几片落梅,转瞬便被暖阁的热气烘得软了。他目光扫过众人,像冰棱划过水面,在沈清宴脸上停了片刻,她鬓边别着支素银簪,簪头缀着粒珍珠,还是3年前他送的,如今却戴在萧知珩的妻子发间。他眼底掠过一丝暗芒,快得像错觉,随即转向成王萧景睿,语气淡得像结了冰:“成王弟弟倒是清闲,竟有空来这寺里赏梅。”
成王萧景睿月白色的锦袍上沾了点雪,他抬手拂去,动作轻缓,“臣弟听闻平宁王妃设宴,想着来沾点热闹,倒是没想到能遇见太子殿下。”他说话时,目光落在沈清宴身上,带着点歉疚,前些年宫宴上那句“恃宠而骄”,如今想来仍觉愧疚,喉间动了动,终是只化作个温和的笑。
沈清宴垂眸浅啜清茶,茶盏沿沾了点唇脂,像落了片桃花瓣。她指尖捻着茶盏耳,瓷面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恰好压下心头那点不自在。萧知珩却似无所觉,只往前挪了挪身子,袍角扫过她的裙裾,恰好挡住成王的视线,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她莫名安了心。
宴席过半,太子忽然抚掌,指节碰撞的脆响打破了暖阁的闲适:“光赏梅饮酒未免单调,本王带了些新奇物事。”他示意随从呈上来那套紫砂茶具看着寻常,打开茶罐时却引得众人低呼:干茶通体雪白,带着冰晶般的光泽,投入沸水的瞬间,竟发出细碎的“滋啦”声,像是雪落在炭火上。茶叶舒展极慢,一片片从水底浮上来,透亮得能映出指影,茶汤注入白瓷杯,漾起浅碧涟漪,清冽的香气漫开来,混着点蜜香,竟盖过了梅香。
李公公奉茶的手很稳,指甲修剪得圆润,只是小指翘起的弧度有些刻意,像支紧绷的弦。沈清宴望着他袖口偶尔露出的暗金色,那颜色在暖光里泛着冷意,让她想起东宫侍卫腰间的令牌也是这般沉沉的金,藏着说不出的威压。更让她心惊的是,他给成王斟茶时手腕翻转自然,到母亲面前却似有若无地顿了顿,指尖在壶口极快一抹,快得像被风吹过的烛火。
“母亲近日总说夜里心口发慌。”沈清宴站起身时,裙裾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她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凝着冰,“太医说寒性的东西碰不得,这茶看着清透,怕是对母亲身子不利,还是我替母亲饮了吧。”
李公公的手猛地一抖,茶盏在托盘上撞出轻响,他脸上的笑僵着,像画上去的:“世子妃多虑了,这茶性温,喝着无碍的……”他喉结滚动,目光慌乱地瞟向太子,袖口的暗金在暖光里闪了闪。
平宁王妃执帕的手顿了顿,帕子上绣的兰草被捏得变了形:“李公公这是做什么?清宴一片孝心,难道还能害了沈夫人不成?”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暖阁里的空气顿时沉了沉。
太子的指尖在茶盏沿摩挲着,瓷面被磨出细微的声响。他抬眼看向沈清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既然世子妃想喝,便让她喝。”话虽如此,指节却暗暗收紧,捏得茶盏微微发颤。
沈清宴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杯壁的凉意,像触到了冰窖里的玉。她垂眸看着茶汤里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笑了,声音清脆得像风铃:“这茶倒让我想起去岁,成王殿下府里的水晶茶具,盛了茶水也是这般透亮,连杯沿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萧景睿一怔,刚要开口,却见她抬眼看向李公公,眼尾那点红在暖光里格外艳:“只是李公公这斟茶的手法,倒像极了东宫的张侍卫,他总爱翘起小指,说这是祖上传的规矩,寻常人学不来呢。”
李公公的脸“唰”地褪尽血色,像被霜打了的叶子。他手里的托盘晃得厉害,茶壶盖碰撞着壶身,发出慌乱的“哐当”声,手里的茶盏险些脱手,忙用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太子猛地拍案,茶盏在案上跳了跳,溅出几滴茶汤在墨狐大氅上,洇出深色的痕。“沈清宴!”他声音冷得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挑拨本王与成王弟弟的关系吗?”他眼底翻涌着怒意,却又带着几分被戳穿的慌乱,死死盯着沈清宴,像要将她生吞活剥。
萧知珩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将沈清宴护在身后。他脸上还笑着,眼底却没半点温度:“太子殿下息怒,内子不过是随口一说,何必动怒?”他目光扫过李公公抖得像筛糠的手,语气陡然转厉,“倒是李公公这般惊慌,莫非这茶里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烛火跳动的“噼啪”声。成王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捻着杯耳,指节微微泛白。他忽然将茶盏往案上一放,发出清脆的响:“既然有疑虑,便请太医来验验,也好让大家都安心。”
太子冷笑一声,笑声里裹着冰碴子:“简直荒谬!”他拂袖而去时,大氅扫过案几,将那套紫砂茶具扫落在地,“哐当”一声碎得彻底,雪白的茶叶混着茶汤溅了满地,像一滩融化的雪。
回府的马车里,车轱辘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的声响。沈清宴缩在萧知珩怀里,牙齿还在打颤:“他给母亲斟茶时,指尖在壶口抹了一下,那动作太快,若不是我盯着壶口看茶汤,根本发现不了……”她攥着他的衣襟,指节泛白,“他定是想借这茶害成王,又怕母亲碍事,连母亲都要一起除掉……”
萧知珩摸着她冰凉的手,往自己袖中揣了揣,声音沉得像压了石头:“以后不许再这般冒险,若是太子当场发作,你让我怎么办?”话虽严厉,语气里却满是后怕,他收紧手臂,将她往怀里按了按,“有我在,天塌下来我顶着。”
可天终究还是塌了。沈夫人咳血的那天,窗外正飘着细雪,落在窗棂上,簌簌地响,像谁在低声啜泣。她咳出的血落在白帕上,像开了朵凄厉的红梅,艳得让人睁不开眼。沈清宴跪在床边,帕子上的血迹蹭到她手背上,黏腻的温热让她浑身发冷,母亲今日喝的莲子羹,是厨房新换的厨娘做的,那厨娘眼生得很,当时只当是府里添了人手,如今想来,怕是早就被太子安插进来了。
张院判说出“牵机引”三个字时,药杵在药碾里停了停,发出“吱呀”的闷响。他捻着胡须的手微微颤抖:“此毒入体,先损脾胃,再蚀肺腑,初时只觉乏力畏寒,待到咳血时,早已回天乏术……”他顿了顿,看着沈清宴苍白的脸,终究没再说下去,这毒需每日微量投喂,定是身边亲近之人所为。
沈清宴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原来那杯雪山雾凇只是幌子,真正的毒早已藏在母亲每日喝的茶里、吃的粥里,像条毒蛇,悄无声息地缠了月余,等到她察觉时,早已咬断了母亲的命脉。小腹的抽痛骤然袭来,她捂着肚子弯下腰,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除夕夜的爆竹声震得窗纸发颤,沈夫人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烛火。她摸着沈清宴的小腹,枯瘦的手指在衣料上轻轻摩挲,像在感受什么:“这孩子……定是个俊朗的……像知珩……也像你……”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娘看不见了……你要好好的……”
那只手垂落时,带起一阵微风,吹得烛火晃了晃,随即灭了。窗外的烟花正好炸开,金红的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映在沈夫人安详的脸上,竟像是落了层霞光。
“母亲……”沈清宴的哭喊被爆竹声吞了去,心口像是被生生剜掉一块,疼得她蜷缩起来。腿间的温热缓缓蔓延,顺着裙摆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像极了静安寺落在地上的梅花。
她晕过去前,仿佛看见母亲站在梅林里,穿着绛紫色的袄裙,笑着朝她招手:“清宴,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
而东宫的夜,却亮如白昼。太子站在廊下,看着漫天烟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带着辛辣的暖意,他想起沈清宴在暖阁里那双含着冰的眼,忽然笑了,一个妇人罢了,翻得起什么浪?
他不知道的是,那夜落在沈清宴孝服上的血,早已顺着青砖渗进土里,与静安寺的梅根缠在一处,只待来春,便要开出最烈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