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敲打着琉璃瓦,顺着飞檐汇成细流,如泪滴般坠落。凤仪宫朱门深锁,往日的煊赫被一层凄冷雨雾笼罩,只余御林军铁甲森然的轮廓。沈清宴一身月白素裙,未佩珠钗,撑一柄青竹伞,缓步踏入这曾囚禁她十年光阴的华笼。
殿内光线晦暗,皇后慕容氏独坐窗畔软榻,未施粉黛,一袭绛紫常服更衬得面容苍白。闻得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嗓音干涩如秋叶刮过石阶:“你来做什么?看本宫的笑话吗?”
沈清宴于她身后五步之遥驻足,目光掠过熟悉的金猊香炉、凤穿牡丹屏风,声音平静似深潭:“娘娘,我还记得八岁那年,祖母携我初入凤仪宫。红墙巍峨,琉璃瓦流光溢彩,美得不似人间。引路嬷嬷悄声提点,说往后余生皆需在娘娘掌中讨生活,务必谨言慎行,洞察娘娘喜怒……此后十年,我于此间习宫规、读诗书,被雕琢成您满意的未来太子妃模样。”
皇后肩背陡然绷紧,厉声打断:“陈年旧账,翻出来徒惹人厌!”
沈清宴却仿若未闻,语声轻缓如涓流,却透着刺入骨髓的寒意:“我的母亲,镇国夫人林氏芝兰,与娘娘年少时曾是闺中挚友。我只想问……我母亲惨死之时,娘娘可曾插手其中?”她的嗓音在喉间微微一滞,似有千言万语哽住,却倔强地逼自己继续,“更想问……当娘娘将箭木汁液注入熏球,欲置我于死地的那一刻,可曾有一瞬……想起过那个对您唯唯诺诺、竭力讨好的沈清宴?”
殿内死寂,唯闻雨声簌簌。
良久,皇后缓缓转身。她眼底有浓得化不开的阴影,目光锐利却空洞,似透过沈清宴望向更远处。“清宴,”她嗓音沙哑,“你母亲之死,本宫确有耳闻……并非本宫亲手所为。”她唇角扯出一抹凄厉的弧度,“但你问本宫为何冷眼旁观?甚至……心下称快?”
她倏然起身,情绪如决堤洪水,眼中迸发出积压半生的怨毒:“为何?因本宫恨她!当年‘京城双姝’,才貌相当!可她林芝兰呢?她爱上沈敬之便能抗旨不嫁帝王家!她有的选!而本宫呢?被家族荣辱所缚,被推入这吃人的宫阙!陛下厌我慕容家权势,视本宫如蔽履!可她呢?与沈敬之琴瑟和鸣,生下你这般女儿……而本宫的孩儿!”她声音陡然尖利,染上泣血之痛,“本宫唯一的女儿,却死于宠妃之手!本宫申冤无门,哭告无应!凭什么她林芝兰能享尽人间圆满?凭什么老天爷总是过分偏爱她?!难道本宫不该恨吗?不该怨嘛!”
她的控诉在空殿中回荡,疯狂而悲凉,字字泣血。
沈清宴静立如竹,心中最后一丝恨意竟化作无尽悲悯。
“娘娘,”她声线平稳,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困住您的,从来是您自己。我母亲的人生并非您所想那般完满。父亲戍边,她长年独守,忧思成疾,其中孤苦,外人岂知?她所守的,不过心中一点微光罢了。”
她敛衽一礼:“往事已矣,天日昭昭。清宴告退。”
“沈清宴!”皇后的声音如凛冽寒风般刺耳,眼底翻涌着最后的不甘,与一丝近乎扭曲的快意,“你倒是斩得干净利落!半分旧情不留!可你可知,承煜对你曾经是真心相待!他曾倾心于你,甚至打算立你为正妃!但你呢?竟自请退婚,亲手粉碎了这一切!你搅乱了所有人的棋局,毁掉了我们精心布下的每一步!”她的声音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抑制的怒火与痛惜。
她逼近一步,眼中闪着诡异的光:“你可知本宫当年为何未强力阻拦你退婚?因本宫不愿见她得意!不愿见她将女儿风风光光送进宫,将来母仪天下!哪怕这未来皇后尊位……是用她丈夫战死沙场换来的!老天爷……总归是太偏爱她了!”
沈清宴脚步一顿,未曾回首。静默片刻,她声轻却字字清晰: “娘娘,命数非天定,是靠自己挣来的。至于太子殿下……他的喜爱,太过浅薄,我从未感知。知珩他,”她语气渐暖,“待我极好。”
语毕,她决然推开通往宫外的沉重门扉。雨后清冽空气扑面而来,涤尽满殿陈腐。
刚踏出宫门,抬眸便见雨雾氤氲中,一道玄色身影执伞立于青石路尽头。萧知珩袍角微湿,显然久候多时。见她现身,他眸中焦灼瞬间化为融融暖意,疾步迎来。
“清宴,你怎可独自前来?身子未愈,若再受寒……”他语带薄责,却急将伞倾向她,指尖拂过她微凉手背,细细端详她面色。
见他肩头发梢皆沾雨露,沈清宴心尖一酸,暖意如潮涌至。所有阴翳在他焦灼的目光中消散殆尽。她伸手握住他宽厚掌心,仰脸绽出一抹苍白的笑,眼底却有星光: “知珩,皆已了结。我们归家吧。”
萧知珩一怔,旋即紧紧回握她手,将她小心护入伞下,向马车行去。声线沉稳如磐石,却蕴着万千温柔: “好,我们一起回家。”
马车辘辘驶离宫墙。车帘外,雨歇云散,一缕金阳破空,照亮湿润长街,也照亮归途。
宫阙恩怨如烟散去,而她紧握的手心,传来真实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