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秋防

塞外的风，一日冷过一日。原本尚带绿意的原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颜色，染上了大片大片的枯黄。天空变得高远而肃杀，时常有南飞的雁群掠过，发出凄凉的鸣叫，更添几分萧瑟。

朔风城如同一颗顽固的钉子，死死楔在北境的咽喉要道上。自那夜惨烈的守城战后，北狄大军并未如预期般撤走，而是如同盘旋的饿狼，后退数十里扎下连绵营寨，将朔风城围得铁桶一般。

大规模的强攻不再，但战争并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为磨人的方式。

小股的狄人骑兵如同鬼魅，日夜不停地袭扰。他们劫掠运粮队，射杀巡逻的斥候，用响箭惊扰城头守军，甚至将抓到的俘虏虐杀后抛尸城下，极尽挑衅之能事，试图摧垮守军的意志。

秋雨也开始不时造访，淅淅沥沥，冰冷刺骨。城墙变得湿滑泥泞，营房内阴冷潮湿，许多伤兵的伤口因此恶化，呻吟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药材开始短缺，干净的绷带更是需要反复煮沸晾干使用。

萧知珩身上的银甲早已不复当初光亮，布满了划痕、血污和雨水泥泞干涸后的印记。他瘦了些，脸颊轮廓更加分明，眼神里的跳脱早已被一种沉静的警惕和疲惫所取代，但脊背却始终挺得笔直。

他几乎以城为家，日夜巡防，处理军务，协调防务，探望伤兵。沈振恪带来的不仅是百余名精锐，更有与北狄作战的丰富经验和一张潜藏在北境的情报网络。萧知珩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一切，飞速地成长着。

他与沈振恪的配合也愈发默契。沈振恪主要负责对外侦查、主动出击清剿狄人游骑以及训练新兵，他那狠辣老练的风格极大遏制了狄人的骚扰。萧知珩则更多负责城内防务、后勤补给和与后方、朝廷的文书往来，他的身份和逐渐显露的才能，勉强维系着这座孤城与外界脆弱的联系。

但压力无处不在。朝廷的粮草和援兵迟迟未至，文书往来中充斥着各种推诿和质疑，甚至隐隐有弹劾他“劳师糜饷”、“畏敌不前”的声音传来。萧知珩看着那些字句，只是冷笑，将文书随手扔进火盆。他早已不是那个会被流言所伤的京都世子。

真正的压力来自城内。围城日久，物资匮乏，人心开始浮动。虽有沈振恪弹压，但绝望的情绪依旧悄悄蔓延。

这日傍晚，秋雨刚歇，寒意更重。萧知珩巡城完毕，正准备回署衙处理积压的文书，却听到城墙根下传来一阵压抑的哭泣和争吵声。

他皱紧眉头，循声走去。

只见几名衣衫褴褛的妇人正围着一个军需官哭诉哀求，旁边还站着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睁着大眼睛，恐惧地看着这一切。

“官爷！行行好！就再多给半斗米吧！孩子他爹前日战死了，就留下我们孤儿寡母，这点粮食实在不够吃啊！”

“是啊官爷！我家男人也伤了，躺着重病，需要粮食熬粥啊！”

军需官一脸为难，声音疲惫：“不是我不给！粮仓真的快见底了！每人的份额都是定死的，给了你们，别人就要饿肚子！将军有令，必须公平分配！”

“公平？这世道还有什么公平！”一个妇人突然激动起来，声音尖利，“凭什么那些当官的、那些将军就能吃饱？我们男人为守城死了伤了，却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这城守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让狄人打进来算了！”

“放肆！”军需官脸色一变。

周围的士兵闻言，也都面露怒色，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和茫然。

萧知珩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最坏的情况正在发生，军心民心，开始动摇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走上前去。

“将军！”众人看到他，顿时安静下来，那激动的妇人也吓得缩了缩脖子，但眼中依旧是不服和绝望。

萧知珩没有看那妇人，而是走到那几个孩子面前，蹲下身。孩子们害怕地向后躲。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块他随身携带、用来充饥的干硬肉脯。他将其轻轻放在最大的那个孩子手里，声音放缓：“拿去，和弟弟妹妹分着吃。”

孩子们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手里那罕见的肉干，又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

萧知珩站起身，目光扫过那群妇人和周围的士兵，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粮食，确实不多了。朝廷的补给，迟迟未到。”

他坦然承认了这残酷的现实，让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如果我们现在放弃，打开城门，你们觉得狄人会如何对待我们？会如何对待你们的儿女？”

他指向城外狄人营地方向，声音冰冷：“他们会抢走最后一点粮食，会烧掉我们的房子，会杀死所有反抗的男人，会把女人和孩子掠去为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公平’吗？”

妇人们脸色煞白，瑟瑟发抖，再也说不出话。

“守城，会饿，会死。”萧知珩的声音重新变得沉静，却带着一股力量，“但我们是站着死！是为了保护身后的父母妻儿而死！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将来能活在太平日子里，不用再担心狄人的刀箭！”

他看向那名军需官：“从今日起，我的伙食份额，减半。所有将官，份额减三成。省出来的，优先供给战死者遗孤和重伤员家属。”

军需官猛地抬头：“将军！这怎么行！”

“执行命令！”萧知珩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他再次看向那些妇人百姓，一字一句道：“我萧知珩，在此立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朔风城就绝不会陷落！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守城将士的家眷活活饿死！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开。

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留下他坚定而清晰的脚印。

身后，是一片死寂，随后，响起了压抑的、复杂的哭声，以及军需官重新开始登记分发粮食的声音。

那绝望的骚动，暂时被压了下去。

但萧知珩知道，这只是开始。秋深了，冬天也不远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来临。

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空，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向着署衙走去。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军务和来自各方、写着各种难题的文书，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