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急,一场连绵的秋雨下了整整三天,把整个校园都淋得湿漉漉的。教学楼前的梧桐树落了满地金黄,被雨水泡得发胀,踩上去发出噗嗤的轻响。林满抱着刚发下来的月考卷,站在教学楼下的屋檐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试卷边缘的红叉,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雨幕深处。
江希就站在不远处的公告栏下,穿着深蓝色的学生会制服外套,手里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正和几个学生会干部说着什么,侧脸在雨雾中显得格外清冷,下颌线绷得笔直,偶尔微微点头时,额前的碎发会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这半年来,他们明明考进了同一所高中,甚至被分到相邻的班级,却像隔了一条无形的河。江希凭着优异的成绩和开朗的性格当选了学生会副主席,身边总围着一群人,无论是讨论活动方案还是闲聊说笑,他都游刃有余;而林满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女生,除了苏晓,很少主动和人来往,每天的轨迹就是教室、食堂、图书馆三点一线。
音乐节上的默契合唱、毕业时栀子花下的约定,那些曾让她心头发烫的瞬间,都在日复一日的疏远中蒙上了一层灰。就像此刻的雨雾,模糊了曾经清晰的轮廓。
“又在看江希啊?”一把粉色的雨伞突然出现在头顶,苏晓的声音带着无奈的调侃,“我说大小姐,你都在这儿站五分钟了,试卷都要被你盯出洞来了。”
林满慌忙低下头,看着物理试卷上那个刺眼的58分,脸颊微微发烫:“没看他,就是在想错题。”
“想错题需要眼睛黏在别人身上?”苏晓把一半伞面倾向她,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俩这到底是怎么了?以前不是挺好的吗?中考前还约着要一起去市一中的图书馆呢。”
提到图书馆的约定,林满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把试卷抱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没什么,就是……不太熟了。”
其实她比谁都清楚症结在哪。上个月校庆活动,她作为班级代表负责设计的主题展板,在开展前一天晚上被人恶意破坏了。精心打印的照片被撕得粉碎,手写的文字被泼了墨水,连边框的装饰花都被扯得七零八落。更糟的是,监控刚好在那个时间段坏了,根本查不到是谁干的。
就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时候,有人匿名向学生会举报,说看到校庆前一天傍晚,她和江希在展板前发生争执,当时两人吵得很凶,她还说了“你不帮忙就算了别碍事”之类的话。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她因为江希没答应帮忙,就因爱生恨自己毁掉了展板。
那些天,她走到哪里都能感受到背后的窃窃私语。有人说她嫉妒江希身边的女生,有人说她心思恶毒,还有人添油加醋地描述着她“当时狰狞的表情”。她想解释,却发现舌头像被粘住了一样,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最让她心寒的是,当学生会的老师找到江希核实情况时,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我没看到破坏过程”,既没有否认争执的存在,也没有为她辩解半句。那一刻,她心里那个悄悄把他当作“哥哥”的幻影,连同那些小心翼翼的期待,一起碎成了齑粉。
“别听那些人瞎说。”苏晓看出了她眼底的失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江希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性子冷淡得像块冰,不懂得解释。他说不定是怕越解释越乱呢?”
林满没说话,只是望着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水珠串成线,在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水花,一圈圈晕开又消失,像极了她此刻七零八落的心情。
晚自习的铃声终于响起,雨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林满把试卷塞进书包,和苏晓共撑一把伞往校门口走。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橘黄色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经过操场边的梧桐道时,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雨伞敲击地面的嗒嗒声。
“林满!”
熟悉的声音穿过雨幕传来,林满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加快脚步,却被苏晓轻轻拉住了。
“你等等他吧。”苏晓压低声音,“他都追了一路了。”
没等林满反应过来,江希已经撑着伞跑到了她们面前。他的额前碎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制服外套的肩膀处也湿了一片,显然是跑得太急没顾上遮雨。
“林满,我有话跟你说。”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呼吸有些急促,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
林满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盯着自己湿漉漉的帆布鞋:“没什么好说的,我还要回家。”
“就几分钟,关于校庆展板的事。”江希往前逼近一步,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件事不是你做的,对不对?我知道不是你。”
林满猛地抬起头,眼底翻涌着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愤怒,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知道又怎么样?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话?”
江希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那天学生会的老师找他谈话时,办公室里还有好几个干部在场,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怀疑。学生会主席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江啊,感情的事要处理好,别影响工作”,那种暗示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当时确实犹豫了。一方面是怕越解释越乱,被人说偏袒;另一方面是青春期男生那点可笑的自尊心,让他不想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和一个女生走得很近。等他反应过来想去单独找老师解释时,却发现林满已经收拾东西离开了学校。
“我……”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对不起。”
“不用道歉。”林满移开目光,声音冷得像这深秋的雨,“反正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关系,你信不信我,都无所谓。”
说完,她用力甩开苏晓的手,转身就冲进了雨幕。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苏晓看着她决绝的背影,又看看江希苍白的脸色,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追了上去。
江希站在原地,手里的雨伞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冰冷的雨水打在他身上,顺着制服的褶皱流淌下来。可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从那天起,林满开始刻意避开江希。她会提前十分钟去教室,就为了错开他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的时间;她会绕远路去食堂,宁愿多走五分钟也要避开他常去的窗口;甚至连图书馆的座位,她都换成了靠窗的角落,这样就能提前看到他是否在里面。
苏晓看着她日渐沉默的样子,急得团团转。她试着约两人一起去自习,被林满以“功课太忙”拒绝;她想单独找江希谈谈,却发现他最近总是被学生会的事缠住,根本找不到单独相处的机会。
期中考试前的周末,林满在图书馆三楼的自习区复习。窗外的雨终于停了,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在摊开的物理书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她正对着一道力学题发愁,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是苏晓发来的短信:
“小满,江希在教学楼天台等你,说有很重要的事找你,你快来!”
林满皱了皱眉,直接把短信删了。她和江希之间,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事了。可没过十分钟,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苏晓的短信:
“他说他知道校庆展板是谁干的了!有证据!你一定要来,别让自己受委屈!”
林满的心猛地一跳。她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删除键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她告诉自己,不是还在意江希的解释,只是不想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她需要知道真相。
最终,她还是合上物理书,把笔记本塞进背包,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通往天台的楼梯间很安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每上一级台阶,心跳就加快一分。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她的头发乱舞。江希背对着她站在栏杆边,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外套,帽子没有戴上,露出利落的短发。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肩膀微微垮着,少了平时的挺拔和意气风发。
“你来了。”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星。
“你说知道是谁干的?”林满站在离他三米远的地方,双手抱在胸前,语气依旧带着疏离的冷淡。
江希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和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穿着高三校服的男生,正鬼鬼祟祟地在展板前摆弄着什么,虽然侧脸模糊,但能看出动作鬼祟。
“是高三(二)班的李浩。”江希把照片递给她,声音低沉而清晰,“他上个月学生会竞选输给了我,一直怀恨在心。这是他昨天在学生会办公室承认时的录音。”
林满接过手机,按下了播放键。里面果然传来一个嚣张的男声:“不就是毁了块破板子吗?谁让江希那么得意!我就是要让他不好过,让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女生身败名裂……”
录音还没听完,林满的手指就开始微微颤抖。愤怒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不是因为李浩的恶意,而是因为自己这一个月来承受的委屈和误解。可愤怒之下,又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原来他不是不在意,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查真相。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她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江希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丝愧疚。
“我需要证据。”江希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的解释,“我找到李浩的时候,他一开始不承认。我跟他耗了整整一周,找了当时可能路过的同学作证,甚至调了校外的监控,他才肯松口。我不想……不想再让你受委屈。”
最后一句话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轻轻拂过林满的心尖。她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些刻意筑起的冰冷防线,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可这丝松动很快就被理智压了下去,她把手机还给江希,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淡:“谢谢你告诉我真相,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林满!”江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带着熟悉的温热,“我们……能不能回到以前?”
林满看着他眼底的期待,那里面映着夕阳的余晖,闪烁着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心里突然泛起一阵酸楚,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发疼。
以前?哪个以前?是音乐节上他弹吉他她唱歌的以前,还是毕业那天他送她栀子花的以前,抑或是初雨中他骑车带她回家的以前?那些被沉默和误解隔开的时光,那些在她独自承受委屈时悄悄流逝的日子,早就回不去了。
“江希,”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本来就没什么以前。”
风卷起她的碎发,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高高在上的江希,是学生会副主席,是老师眼里的得意门生。我是普通的林满,是福利院长大的孤儿,是成绩平平的普通学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天台的风很大,吹得她眼睛发涩,却吹不散心头那片沉甸甸的失落。
江希站在天台边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脏像是被狂风掏空了一样,只剩下呼啸的寒冷。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夕阳把天空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校园,却照不进他心里那个阴暗的角落。他终于明白,有些沉默一旦错过时机,就会变成永远的隔阂;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
而那个曾经在雨里红着眼眶吼“谁爱你”,却又会悄悄把他的错题本珍藏好的女孩,那个曾经把他当作“哥哥”一样依赖的女孩,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收回了所有的期待和温柔。
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下课铃声,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江希缓缓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第一次尝到了后悔的滋味,苦涩得像这深秋的雨水,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