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点的阳光,毒辣得能融化路面刚铺不久的柏油。空气凝固着,蝉鸣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闷热的死寂敲着单调的丧钟。林夕挤在几乎停滞的公交车里,后背紧贴着车门冰凉的金属,才勉强汲取一丝凉意。
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渗入棉质白衬衫的领口。她一只手紧紧抱着一个半旧的深蓝色画板包,另一只手提着塞得鼓鼓囊囊的、印着“××印刷厂”的牛皮纸袋,里面是刚领的新学期教材,沉甸甸地坠着手臂。颠簸的车厢晃动着,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不是因为纸袋太重,而是画板包里藏着的秘密——一个银色的小药盒,里面的几颗白色药片,是她不能为人知的心跳定时器。
窗外熟悉的街景向后流淌,最终定格在“明诚中学”烫金的校牌前。这座以升学率和优质教学闻名的私立高中,恢弘崭新的教学楼群在炽烈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骄傲的光芒,与不远处老城区那些斑驳破旧的居民楼形成了刺眼的对比。能转学到这里,是母亲用整整三年的省吃俭用和低声下气换来的唯一机会,为了林夕那个摇摇欲坠的心脏和渺茫的未来。
公交车发出粗重的喘息,停靠在站台。林夕费力地随着人流挤出车门,瞬间被滚烫的热浪包裹,仿佛踏入了蒸笼。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因闷热和拥挤带来的阵阵不适,那是一种隐隐的、如同细线被不断拉扯的细微绞痛。她抬起头,目光掠过校门口熙攘的人群和私家车,落在那一片代表着精英教育的现代建筑上。
“明诚……”她低声念着,像是在确认一个既遥远又必须抓住的未来。阳光很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睛。今天是七夕节前夕,学校大门两侧不知何时挂上了应景的红色心形挂饰,海报栏里贴着学生会策划的“七夕校园情诗会”的海报,鲜亮的色彩在一片肃穆的学术氛围中显得格外扎眼,又带着一股青春的躁动和甜蜜暗示。那些鲜艳的红,看在林夕眼中,却莫名地感到一丝冰冷的讽刺。
她抱紧画板包和教材,朝着高二(三)班的教室走去。崭新的运动鞋踩在干净得反光的走廊大理石地砖上,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教室门口还贴着上个学年期末考试的红榜,榜首的名字“陆景行”三个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旁若无人的骄傲。
深吸一口气,林夕推开了高二(三)班的门。冷气扑面而来,驱散了身上的暑气,同时也带走了最后一点属于外界的喧嚣。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说笑,分享着暑假的见闻。当这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好奇的、探究的、漫不经心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评估。林夕感到脸颊微微发烫,她下意识地想低下头,但想起出门前母亲的殷殷叮嘱:“小夕,到了新学校,昂起头,我女儿不差。”她挺直了单薄却坚韧的脊背,迎向那些目光,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老师好,我是新来的转学生,林夕。”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点天生的柔软,却清晰地落在了教室里每个人的耳中。
讲台上正在整理教案的班主任张老师推了推眼镜,看清来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林夕同学是吧?快请进,欢迎加入我们高二(三)班。”
张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目光在教室里扫视,寻找合适的空位。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甜美、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老师,让她坐我这里吧!我旁边正好空着!”说话的是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女生。她有一头微微卷曲的栗色长发,扎成蓬松的半丸子头,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她穿着修身的校服,外面套着夏季款的轻薄针织开衫,笑容明媚灿烂,带着一股天然的亲和力。她正是班长苏蔓。
张老师点头:“行,林夕,你就坐苏蔓旁边吧。她是班长,有什么事情随时找她。”
“谢谢老师。”林夕微微颔首,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她能感觉到苏蔓身边的那个座位——是教室里最好的位置之一,光线充足,视野开阔。
苏蔓热情地站起身,主动帮林夕接过沉重的教材袋:“快坐下,外面热坏了吧?我叫苏蔓,以后我们就是同桌兼邻居啦!”她的笑容无可挑剔,语气热情真挚。
林夕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你,苏蔓。”她把东西放好,坐了下来。木质课桌椅散发着淡淡的油漆和新木头混合的味道。窗外的蝉鸣被厚重的隔音玻璃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嗡鸣。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地照在林夕的帆布鞋鞋尖上。
苏蔓很自然地开始和林夕聊天,问她从哪里转来,暑假做了什么。“哇,你带了画板?你会画画吗?好厉害!”她的目光落在林夕靠在桌边的画板上。
“只是随便画着玩。”林夕有点不好意思。
“怎么会是随便玩呢?画画多浪漫啊!等下一定要让我看看你的大作!”苏蔓语气真诚,眼神清澈,让人难以拒绝她的好意。“对了,”她忽然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女孩间的亲昵八卦,“你看到我们班门外的红榜了吧?那个第一,陆景行,就在我们前面。”她朝前一排努了努嘴。
林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前方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生,背对着她们。只看背影,便能感受到一种清冷和挺拔。白色的校服衬衫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肩膀平直宽阔。他似乎正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什么书或者平板,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线条流畅、干净白皙的后颈。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透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天然的疏离感和…压迫感。与教室里其他同学暑假后重逢的兴奋不同,他就像一座独自屹立的孤岛,周遭的一切喧嚣仿佛都与他绝缘。
“他可是我们明诚的传奇人物哦,”苏蔓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钦佩,目光胶着在那个背影上,“学生会主席、篮球队队长,去年市物理竞赛金奖、期末考年级断层第一……完美得不像真人,对吧?”她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彩。
林夕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陆景行座椅背上随意搭着的那件浅灰色薄款运动外套。就在这时,陆景行像是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或者仅仅是厌倦了身后的声响。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林夕这才看清那是一本全英文的原版物理书。
他并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精准的控制感,抬起了右臂。那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绕过座椅靠背的顶端,伸向了后方——他的目标是苏蔓桌角放着的一个粉红色卡通水杯。
苏蔓显然和他很熟悉,笑着小声说:“景行,要借水杯吗?刚帮你灌满了,是温的。”
陆景行的手停在了半空,指尖离那个粉色的杯子只有不到一寸距离。他没有碰到杯子,也没有收回手,只是微微侧了侧头。林夕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线和薄薄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不低,清冽如同初冬的山泉,砸在刚刚还带着一丝暖意的空气里,让周遭的温度都降了几度:
“苏蔓,东西看好,别碰倒了别人的。”语调平淡,听不出情绪。但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避开了那个粉色杯子,只轻轻擦过苏蔓的桌面边缘。
这句话看似在提醒苏蔓,可林夕的心却莫名地沉了一下。她感觉那双仿佛淬了冰的眼角的余光,似乎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落在了自己抱在胸前还没来得及好好安放的画板和那鼓鼓囊囊、显得格外突兀寒酸的牛皮纸袋上。
仿佛她这堆东西,就是随时可能碰倒别人“杯具”的、不被欢迎的障碍物。
苏蔓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打圆场:“哎呀,知道了,大主席您真是严谨……”她一边说着,一边看似自然地用身子挡了挡,伸手想把林夕靠着桌角的画板往里挪一点。
就在这时——
“啪!”
一声不算响但足够清晰的声音在桌角响起。苏蔓那只刚伸过来的、涂着粉嫩甲油的手,不知怎地碰掉了林夕放在桌角边的小药盒!银色的塑料药盒摔在光洁的地砖上,盖子瞬间弹开,几颗白色的小药片滚了出来,散落在林夕的脚边和她自己座椅下方的阴影里。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了。
林夕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比刚才在太阳下时更加苍白,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股熟悉的、被拉扯的绞痛感猛地加剧。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弯下腰去捡,动作带着一种狼狈和恐慌,连画板被带得“砰”一声撞在桌腿上都没顾得上,只想快点把那几颗泄露秘密的药片藏起来。那是她心脏偷来的时间,是她不能暴露于人前的孱弱,是她与“正常”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证据。
一只白皙的手快了她一步。
陆景行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他颀长的身体微微前倾,右手轻而易举地捏起了一颗正好滚到他椅子边的白色药片。他低着头,指尖捏着那颗小小的药丸,白皙修长的手指与白色的药片几乎融为一体,日光灯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他微微转动了一下手腕,像是在观察一件与他毫无关系、却又不慎落入手中的物品。那动作漫不经心,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力量。
林夕僵住了,维持着半弯腰去捡药的动作,指尖离地上另一颗药片只有几厘米,却像是隔着一道深渊。她不敢抬头,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充满了各种意味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了然的,甚至可能带着一丝鄙夷的——吃药的转校生?身体不好?有什么病吗?
苏蔓捂着嘴,一脸的惊讶和自责:“啊!对不起夕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帮你捡!”她赶紧蹲下身去捡其他散落的药片,动作有些慌乱。
陆景行终于抬起了眼。目光缓缓从指尖的药片上移开,掠过苏蔓因弯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最终落在了林夕煞白的脸上。他的眼神清冷,如同蒙着一层冰霜的湖面,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不耐烦和……更加确凿的疏离。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指尖那颗白色的药片随意地放在了苏蔓因蹲着而平摊在他眼前的手心里。
指尖冰冷的触感划过苏蔓温热的手心,她不由自主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
然后,陆景行转回了身,姿态依旧挺拔而疏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他重新拿起了桌上那本厚重的英文物理书,翻过一页,纸张摩擦发出“沙”的轻响。
那响声,在林夕耳边,却比公交车刺耳的刹车声还要尖锐。
教室里重新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林夕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每一下都牵扯着钝痛。她弯腰,艰难地、一颗一颗地捡起地上的药片,指尖冰凉,连同苏蔓慌乱捡起放到她手心里的那几颗,一起塞回那冰冷的银色小药盒里。
“咔哒”一声,盖子合上。隔绝了那几颗白色药片,却无法隔绝那些无形的目光和无言的审视,更无法隔绝前排那个背影所带来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的压力。
七夕前夕的暖意,在这一刻消失殆尽。窗外的蝉鸣似乎也更尖锐了。
林夕坐直身体,把那个银色药盒紧紧攥在手心,金属的棱角硌得生疼。她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自然一点,但低垂的眼睫像蝶翼般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新的学校,新的开始,以一个狼狈的姿态、一个无法隐藏的秘密,猝不及防地与那个高不可攀的名字——陆景行,产生了联系。
而这连接的方式,是被摔碎的脆弱,和来自他指尖那陌生的、带着冰寒的触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