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江南春早,柳絮未起,先传来北地兵败的消息。
萧逸轩失踪了。
有人说他率三千残兵死守雁门关,尸骨无存;
有人说他临阵脱逃,被乱箭射死在无名河;
也有人说,他压根没上战场——旧伤复发,咳血而亡,临死前手里攥着一方月白绢,绢角绣着“思归”。
消息传到太湖时,沈婉萱正在染布。
缸里是新调的“暮山紫”,最后一道漂洗,她习惯性去抓梨花,却抓了个空——
原来今年风暖,梨树一夜开谢,瓣瓣零落成泥,再捞不起一片。
她听完,只淡淡“嗯”了一声,转身把染好的布晾上架。
布匹展开,水渍淋漓,像一道被刀划开的晚霞。
没人看见,她指尖在布角悄悄绣了一行字——
【雁门关外无归人。】
当夜,染坊失火。
火从水榭起,借风势一路舔上屋檐,映得半个太湖血红。
街坊奔来救火,却见沈婉萱立在火里,怀里抱着一只小小木匣,匣里是那枚铜符与半枚梨花核。
她既不逃,也不哭,只把木匣按在心口,像按住了最后一口呼吸。
火舌卷上发梢时,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只有火焰能听见:
“萧逸轩,你欠我的——”
“——这次换我来讨。”
……
再醒来,是在北地。
雁门关外,风雪割面,天地一色惨白。
沈婉萱睁眼,发现自己跪在无名河畔,手里攥着那方被火燎过的月白绢,绢角焦黑,字却愈发清晰:
【雁门关外无归人。】
而河对岸,横陈着一片残旗——
旗上绣“萧”字,半幅被血浸透,半幅被火烧焦,
风一过,旗角猎猎,像有人远远喊她:
“阿萱。”
她踉跄起身,踏冰过河。
冰面下浮着无数尸骨,有指骨还扣着断刀,有颅骨咧嘴而笑,像在开一场迟到的庆功宴。
她走完七里冰河,鞋底被割得血肉模糊,却一步未停。
最后,她在残旗下摸到一截断刃——
刃上刻着“逸”字,血槽里凝着冰,像一汪冻住的泪。
沈婉萱把断刃按进心口,血顺着刀锋滴在雪里,竟凝成极小的花。
她忽然笑了,笑得比雪还冷:
“萧逸轩,你说铜符重圆,可抵一诺。”
“如今我来了,圆给你看。”
她掏出那枚铜符,生生按进断刃缺口——
“咔”一声轻响,符与刃严丝合缝,像一颗归位的心。
下一瞬,冰河开裂,无名河水倒灌,将残旗与尸骨一并吞没。
而她站在裂口中央,月白绢被风卷起,像一面招魂的幡。
……
七日后,北地流传起一个传说——
雁门关外,出现了一名“染雪娘子”。
她穿红衣,踏白骨,以血为墨,在雪地上画花。
画一朵,雪便化一分;
画十朵,草便青一寸;
画满一百朵,冻土裂开,竟涌出温泉,
泉边一夜之间,开遍江南的梨花。
有人说,那是萧将军的亡魂,借她之手,
把未竟的春天,还给北地。
也有人说,那女子本就不是人——
她是染布缸里爬出的精魅,
专吸负心人的血,
绣一场“思归”的幻境。
而幻境深处,有人曾远远看见——
梨花树下,红衣女子倚树而眠,
怀里抱着一柄断刃,刃上铜符隐隐发光。
她唇角沾血,却带着笑,
像终于把某个走失的人,
绣进了归途。
……
江南,太湖旧址,
新起一座小小坟茔,碑上无字,
只压一方月白绢,绢角随风轻颤——
【北地雪化,归人未归。】
而北地,雁门关外,
春来第一朵梨花开放时,
有人发现,雪地上的花,
竟全是同一副模样——
五瓣,
一瓣刻着“萧”,
一瓣刻着“盈”,
剩下三瓣,
合起来,
刚好是:
“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