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博陵崔氏主家的嫡长公子,我自幼便知这身份的分量——那是母亲倾尽心血为我铺就的路。她为我请来最好的启蒙老师,后又费尽周折使我成为大皇子的伴读。那日,父亲第一次对母亲发了怒,声音震得廊下的雀儿都惊飞了:“博陵崔氏世代忠于陛下!你此举是何用意!”母亲却只平静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我的孩子,必要是全大盛最好的孩子。”
这句话成了我年少时光里唯一的准绳。我发奋苦读,十五岁考入礼部,二十二岁踏入门下省,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侍郎。不过三年,我便升任侍中。母亲终于为我露出骄傲的笑容,随即开始张罗我的婚事。她选中了琅琊王氏的嫡长女,那位姑娘确实如传闻中一般,有西施之貌,谢娘之才。可惜不过三年,她便薨了。
第二位妻子,是母亲特意请算命先生相看的,虽出自旁支,却是嫡出的女儿。她性情温婉,待我极好,却终究没能躲过族中的明枪暗箭,未满三年也撒手人寰。
守孝期满后,母亲惊讶地发现,再要为我议亲竟已难如登天。那些曾经趋之若鹜的名门望族,如今都寻着各种理由推脱。
第一次见到许仙,是在宫中的一场宴席上。她垂首立在顺淑帝姬身侧,那般低眉顺眼的姿态,本是这宫中最寻常的生存之道。不寻常的是帝姬待她的态度——时不时侧身与她低语,而许仙总能恰到好处地回应,既不逾矩,又让帝姬展颜。我冷眼瞧着,心知这宫女不简单,却也不过是转念一想罢了。与我何干?我不过是个礼部侍郎。直到手中凉透的茶提醒我,我竟望着她出了神。
第二次见她,我已官至侍中。而她,竟以宫女之身破天荒地踏入朝堂,成为刑部官员。满朝哗然之中,我冷眼旁观,心想这女子怕是不知官场凶险,终究难逃败亡的命运。毕竟这里不是后宫,不是靠小娘子的心思就能立足的地方。
真正让我改观的,是她捧着卷宗来到门下省的那日。那日她昂首迈入大殿,步履沉稳如松。将案卷一一呈给我们时,我注意到每一份都装订得一丝不苟,墨迹工整,条理分明——她几乎将心血都摊开在了这些纸上。
最让我心折的,是她立于殿中的姿态。面对诸位侍中、侍郎的诘问,她对答如流,声音清朗坚定,如松柏立于山崖,任尔东西南北风。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陛下为何破格启用这个不起眼的女官——她是一把利剑,是顺淑帝姬亲手打磨的利剑,注定要刺穿大皇子一党的重重阴谋。
心中那份悸动,我后来才明白那是喜欢。可我不敢深想,若娶这样的女子进门,母亲定要闹得天翻地覆。我更怕的是,她会步前两位妻子的后尘,在我这崔府的高墙内凋零。于是我选择了远远地望着。
所幸门下省与刑部只隔了一条宫道,而她总爱坐在靠窗的角落。从我的窗棂望出去,恰好能看见另一扇窗后的她。春来看她偷闲品桃花酒,夏至瞧她小口吃着冰酪,秋深见她斟满桂花酿,冬雪时便看着她捧着汤婆子取暖。就这般,我看过了四个寒暑。
直到佛骨案发,我暗中打点,想要护她周全。可她竟毫无求生之念,直认不讳,心甘情愿地被贬往江南道的穷乡僻壤。那一刻我才惊觉,这些年来,我始终是个旁观者,连护她一程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