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不多,所以肯给的人也不多。这寥寥数人之中,曾经是包括罗骁的。
我举杯望着中天那轮明月,觉得自己说出口的都是一堆胡话。我知道我是醉了,醉得厉害,否则怎会对着许仙,问出这般痴傻的问题。
我晃着杯中残酒,目光黏在那清辉上,“你说,十年前的月亮,可有今年这般白,这般亮,像一块无瑕的玉盘?”
许仙侍立在一旁,闻言只是微微笑了笑,并不答话。廊下的宫灯在她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她那份从容,愈发衬得我此刻的狼狈。
我不甘心,又追问:“那今夜这坛‘醉太平’,比起十年前你我、还有罗骁在马场上偷饮的那坛劣酒,哪个更可口些?”
她仍旧是笑,那笑意淡得像天边一抹抓不住的云。沉默在他周身筑起一道无形的墙,将我所有醉醺醺的诘问都轻轻挡了回来。
我讨厌极了她这副模样。更讨厌极了此刻胡搅蛮缠、沉湎往事的自己。
什么玉盘?要我说,十年前那轮中秋月,根本就是被浓得化不开的乌云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否则,否则我怎么会看不见?怎么会看不见罗骁那双眼睛里,最后流露出的惊恐?
那是一种被心上人骤然撕破伪装时的惊惶,是精心编织的诡计在即将得逞前被意外窥破时的震颤,更是——或许还有一丝,被我这痴人毫不留情的言语刺伤后的痛楚。那么复杂的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在我心口搅动。
为何那晚的月光,偏偏就照不到我呢?为何只让我看见他飞扬的神采,听见他信誓旦旦的诺言,却独独漏掉了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眼神,我懂的。就像我得知他起兵反了的那一日一样,瞬间就懂了。那是一种彻骨的冰凉,从脚底一路蔓延到头顶,冻住了四肢百骸。
就在他反叛的前一日,我还在想着如何去御书房。
我要去见父皇,求他赐婚,将我嫁给罗骁。
这念头在我心里烧着一把火。因为他来信了,信中说,他已决意为我放弃兵权,交还虎符。我们二人就留在长安,不做那劳什子将军与帝姬,只做一对最寻常的夫妻,布衣蔬食,逍遥此生。信笺的末尾,他还特意附上了一枚成色极老的玉扳指,说是他祖母的遗物,是他最珍视的东西,权作定信。
我的心是欢喜的吗?
当然是欢喜的。那欢喜像沸腾的水,在我胸腔里翻滚着,几乎要满溢出来。这世间,哪个怀春的少女,在收到意中人如此郑重其事的承诺和信物时,能不欢喜得晕头转向呢?那枚扳指被我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却觉得那疼痛也是甜蜜的。
可罗骁,偏偏就在我最欢喜、最毫无防备的时候,反了。
消息传来时,长安城上空晴朗无云,我却觉得是天塌地陷。他的大军如黑色的潮水,一路势如破竹,重重突围,兵锋直指皇城,那震天的喊杀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城门,将这百年繁华碾为齑粉。
就在大盛江山摇摇欲坠,所有人都以为大势已去之时,罗骁的大军却在城下三里外停了下来。他派来的使者,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和我的父皇,掷地有声地提出了两个退兵的条件:
其一,献上顺安帝姬,给他做妾室。
其二,要大盛皇帝亲笔写下诏书,封他为异姓王,并划割江北三郡作为他的世袭封地。
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在狠狠地抽打圣人的脸面?是在将大盛王朝的尊严踩在脚下践踏!
顺安帝姬,中宫嫡出,父皇母后的掌上明珠,大盛最尊贵的帝姬,给他罗骁做妾?滑天下之大稽!
可当时的我,是怎么都不肯信的。我固执地认为这一定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梦醒之后,罗骁还是会恢复成那个对我含笑凝视、许下白首之约的英俊儿郎。他会骑着高头大马,用最盛大的仪式,迎我进门,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一天,又一天。
我在深宫里煎熬着,看着宫人们惶惶不可终日的神色,听着宫墙外隐约传来的战鼓号角。七天的期限一日日逼近,父皇在朝堂上暴怒,却始终咬着牙,不肯松口以我相抵。
我的心,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撕扯中,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
高烧昏沉中,是许仙一直守在我身边。她为我端茶送水,亲自试过药温,再一勺一勺耐心地喂我喝下。她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只是沉默地履行着一个贴身内侍的职责。她的沉默,那时于我是一种无言的安慰。
直到最后一天的黄昏降临,夕阳的余晖将窗棂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色。我浑身无力地躺在寝殿的锦被中,望着帐顶繁复的刺绣,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罗骁,你为何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那封信,那枚扳指,难道都是假的吗?那些耳鬓厮磨的温情,那些生死与共的誓言,难道都是我一个人的痴心妄想?
绝望像冰冷的湖水,淹没了我。
许仙轻轻将我扶起,在我身后垫上软枕。她看着我这副形销骨立、魂不守舍的样子,终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说道:
“帝姬,您要振作起来。圣人不愿放弃您,宁冒城破之险也不愿将您交出,可见圣人对您的舐犊之情,深如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