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虚伪不真实的明亮，穿透薄薄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惨淡的光斑。

郑寒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那本被泪水浸湿又干涸、留下不规则皱痕的物理习题册。

他低着头，视线却无法聚焦在那些复杂的公式上。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习题册封面冰凉的塑封边缘，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像是在唤醒昨夜唇瓣上残留的、火辣辣的刺痛感。

那感觉如此清晰，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气息和淡淡的血腥味，顽固地烙印在感官深处，挥之不去。

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那混乱的画面——惨白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慕秋寺帽檐下那双翻涌着狂暴和绝望的眼睛，还有那滚烫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碾压……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点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回神。

不能想。绝对不能想。

楼下隐约传来母亲周雯刻意压低的说话声，还有继父慕鸿远沉稳的回应。

他们在讨论什么早餐天气，还是…他这个昨晚行为反常、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淋得透湿、让母亲担忧了一整晚的“麻烦。”

郑寒的心猛地一沉。

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忧虑和疲惫。

昨夜那碗放在门外、早已冷透的姜汤，像一个无声的控诉，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辜负了她小心翼翼的关切，用一扇冰冷的门把她挡在了自己的狼狈和不堪之外。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郑寒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窗外。

院子里那辆低调奢华的黑色轿车已经不见了。

慕秋寺走了。

像昨夜一样，仓皇地逃离了现场，把他一个人丢在冰冷的雨夜和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混乱里。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早晨微凉的空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酸涩。

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动作有些僵硬地换上干净但同样洗得发白的校服。

镜子里映出的少年，脸色苍白得吓人，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嘴唇微微红肿，下唇内侧还有一道不易察觉的细小破口。

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试图挤出一个“没事”的表情，镜中那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楼下餐厅。

气氛比郑寒预想的还要沉闷。

长条形的餐桌上铺着素雅的桌布，摆放着精致的碗碟。

周雯正低头小口喝着粥，动作有些心不在焉。

慕鸿远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报纸，却没有看，目光似乎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心微蹙，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餐桌上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空气像是凝固了。

郑寒的脚步停在餐厅门口，心脏不受控制地收紧。

他能感觉到两道目光瞬间聚焦在自己身上——母亲是毫不掩饰的担忧和欲言又止；而继父慕鸿远的目光则复杂得多，带着审视，带着一丝探究，甚至…一丝郑寒无法解读的、极淡的凝重。

“小寒…快来，粥还温着。”周雯连忙放下勺子，声音带着刻意的轻快，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氛围。

“嗯。”郑寒低低应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尽量放轻。他垂着眼，不敢看任何人，端起面前那碗熬得软糯的白粥，机械地往嘴里送。

温热的粥滑入食道，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四肢百骸。

唇上的伤口被热气一熏，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的一切并非噩梦。

“昨晚…”周雯终究还是忍不住，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雨太大了，公交车是不是很难等。

淋得那么厉害…没冻着吧？”她的目光在郑函苍白的脸上和微肿的嘴唇上停留，忧虑更甚。

郑寒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

他强迫自己咽下嘴里的粥，喉咙像是被堵住，声音干涩：“…没，没事。

就是…就是等车久了点。”他不敢抬头。

“秋寺那孩子也是，”慕鸿远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昨晚回来得也晚，淋得跟水里捞出来似的，问他怎么回事，一声不吭就上楼了，连灯都没开。”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郑寒紧绷的侧脸，“一个两个都这样，让人操心。”

郑寒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慕鸿远知道了什么。

他在试探？还是在暗示？他提到慕秋寺淋湿…提到他一声不吭…他是不是…是不是已经猜到了什么？！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郑寒，他猛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对上慕鸿远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那眼神并不锐利，甚至带着一丝长辈惯有的温和，但此刻在郑寒看来，却充满了无形的压力和一种令他无处遁形的审视。

“我…我吃好了！”郑寒猛地放下勺子，瓷勺撞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

他几乎是弹了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妈，我…我去上学了，”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慌乱，他甚至不敢去看周雯瞬间变得错愕和更加担忧的脸，抓起放在旁边的书包，逃也似的冲出了餐厅。

“小寒，你才吃几口…”周雯焦急的声音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身后。

郑寒一路冲出玄关，连鞋带都没系好，几乎是踉跄着推开了沉重的大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青草和露水的味道，却无法缓解他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窒息感和恐慌。

慕秋寺…慕鸿远…昨夜巷子里那场失控的、无法言说的灾难…像一个巨大的、随时会爆炸的炸弹，悬在他头顶，让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高一（3）班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蜂巢。

早读课前的嘈杂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有人在高声背诵古文，有人在讨论昨晚的球赛，女生们凑在一起兴奋地交换着最新的八卦，后排几个男生正嬉笑着推搡打闹。

一切都充满了鲜活而躁动的青春气息。

郑寒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

他面前摊开一本英语书，视线死死盯在那些扭曲的字母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周围的喧嚣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只有他自己沉重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呼吸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教室后方靠窗位置的那道目光。

冰冷，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穿透力，牢牢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如同昨夜巷子里那只攫住他下巴的、冰冷而有力的手，无声地宣告着存在感。

郑寒的指尖冰凉，紧紧攥着书页的边缘，纸张被捏得发皱。

他不敢回头。甚至连稍微侧一下身体的勇气都没有。

昨夜慕秋寺最后那混乱惊恐的眼神，和他此刻这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的注视，在他脑海里疯狂交织，形成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精神压迫。

唇上的伤口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喂，郑寒！”同桌赵明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看后面！看慕秋寺！”

郑寒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电流击中。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僵硬地、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扭头。

“怎么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今天吃错药了吧？”赵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奇，“从早读开始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刚才英语课代表发卷子，把卷子放他桌上，他连头都没抬，就…就那样，跟个雕塑似的。

啧啧，有钱人家的少爷，脾气就是大…”

郑寒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趴着？一动不动？

昨夜那个如同失控野兽般的人…

那个带着一身暴戾和绝望气息将他拖入深渊的人…

此刻像个失去生气的雕塑一样趴在课桌上。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甚至比那道冰冷的注视更让郑寒感到混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焦躁。

他到底想干什么，昨晚那样对他…现在又摆出这副样子，是后悔了？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郑寒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他强迫自己将视线重新钉在英语书上，但那些字母却在他眼前疯狂地跳动、扭曲。

后背那道目光的存在感越来越强，像冰冷的芒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就在这时，英语老师夹着教案走进了教室，喧闹声渐渐平息。

“Good morning, class. Open your books to page 58…” 老师清亮的声音在教室里回荡。

郑寒努力集中精神，试图跟上老师的节奏。

他翻开书页，拿起笔，手指却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

颤抖。

“郑寒，”英语老师忽然点了他的名，“你来读一下这段对话。”

郑寒猛地回过神，心脏骤停了一拍。

他慌乱地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老师，视线却在不经意间，极其短暂地、飞快地扫过了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角落。

只一眼。

慕秋寺依旧维持着那个趴着的姿势，侧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条和凌乱的黑发。

他面前，那张刚刚发下来的、还带着油墨清香的英

语单元测试卷，正被一只骨节分明、却异常苍白的手死死地攥着。

那只手因为用力过度，指关节高高凸起，泛着青白色，手背上绷起清晰的青筋。

那张试卷的边缘，已经被那只失控的手攥得扭曲变形，皱巴巴地缩成一团，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废纸。

郑寒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下一秒，在郑寒惊愕的注视下，那只攥着试卷的手猛地抬起。

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压抑到极致的狂躁力量，狠狠地将那张皱成一团的试卷，朝着自己面前的桌面——

砰！

一声沉闷却极其刺耳的巨响，骤然撕裂了教室里琅琅的读书声。

不是拍，也不是摔。

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一种要将什么东西彻底砸碎的疯狂，狠狠地将那团纸砸在了坚硬的桌面上。

巨大的声响让整个教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的读书声戛然而止。

几十道目光，带着惊愕、茫然、甚至一丝惊恐，齐刷刷地、如同探照灯般，瞬间聚焦到了教室后方那个靠窗的位置。

英语老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错愕地张着嘴，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郑寒僵在原地，维持着站立的姿势，手里还捏着翻开的英语书，大脑一片空白。

他清晰地看到，慕秋寺依旧保持着那个埋着头的姿势，肩膀却因为刚才那一下剧烈的动作而无法控制地微微耸动着。

那只砸下试卷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按在那团被彻底蹂躏的废纸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手背上绷紧的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狰狞可怖。

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凝固了几秒。

就在英语老师回过神来，脸上涌上怒意，准备开口训斥的瞬间——

慕秋寺猛地抬起了头。

那张俊朗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懊恼，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空白。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

但那双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一种让所有看到的人都心底发寒的东西——

一种深陷在巨大混乱和自我厌弃漩涡中、濒临崩溃边缘的、冰冷而绝望的狂躁。

他谁也没看。

空洞的目光甚至没有焦距。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

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在全班同学惊愕、茫然、甚至带着点恐惧的注视下，慕秋寺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径直穿过教室中间的过道，走向门口。

他的脚步沉重而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却又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经过讲台时，他甚至没有看英语老师一眼，仿佛眼前空无一物。

“慕秋寺！你去哪？！”英语老师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喝道。

慕秋寺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拉开门，身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门板，和教室里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真空。

郑寒僵硬地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本英语书，指尖冰凉。

他呆呆地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

混乱。

死寂。

毁灭。

逃离。

昨夜巷子里的风暴，似乎并未平息，而是以一种更加扭曲、更加令人窒息的方式，在这明亮的教室里，再次炸开。而这一次，他成了唯一的、被迫的目击者。

慕秋寺最后抬起的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视线落在自己摊开的英语书页上。目光却毫无焦点。

同桌赵明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我靠…他…他刚才是不是…把卷子当仇人一样砸了？他到底怎么了？疯了吧…”

郑寒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书页上那些扭曲的字母。

昨夜唇上那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触感，和慕秋寺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交织、撕扯，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茫然。

第六章；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