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深处的惊天一战,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在九门乃至整个隐秘世界里久久回荡。汪家倾巢而出的主力在那片接近“终极”的混沌之地折戟沉沙,元气大伤,残余势力如同惊弓之鸟,遁入暗影,短时间内再难掀起滔天巨浪。解家新任当家解雨臣的名字,连同那位沉默的搬山道人“慕爷”,被染上了一层传奇与敬畏交织的色彩。
北京城,解家老宅。
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这座沉淀着数代人心血与秘密的深宅大院,终于迎来了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平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劫后余生、根基稳固的沉静。仆人们行走的脚步依旧轻快,却少了往日的惶惶不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新茶的清气,以及庭院草木蓬勃生长的气息,驱散了最后一丝阴霾。
宅院深处,一方精心打理过的庭院,成了这新生安宁的缩影。阳光透过新抽嫩芽的葡萄藤架,洒下斑驳温暖的光点。时值初春,院角的几株玉兰树开得正盛,大朵大朵洁白的花瓣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慕辰就坐在这片暖阳之下,藤编的躺椅上铺着厚厚的软垫。他依旧穿着素色的衣衫,身形比之昆仑寒渊归来时,已不再那般形销骨立,却依然清瘦得过分,仿佛大病初愈。曾经那迫人的清冷孤高气质沉淀下来,化作一种近乎透明的宁静。他的脸色依旧带着病态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属于死亡的灰败阴翳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属于生命本身的疲惫与安然。
武功尽废,秘术根基几乎被诅咒反噬和终极之战的透支彻底摧毁。他现在连久站都会感到吃力,更遑论施展那曾经惊艳世人的轻功和魁星踢斗。搬山秘术中的许多精妙阵法、迷魂之术,也因精神识海的严重损伤而无法触及。他需要从头开始,缓慢地温养身体,重筑根基,每一步都如同婴儿学步般艰难,且前路未知。医生曾委婉地表示,他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到全盛时期,甚至可能留下永久性的虚弱。
代价沉重,但值得。
那深入骨髓、如影随形、时刻吞噬生机的诅咒,终于被完整的耄尘珠彻底拔除。不再有咳血的恐惧,不再有生命力无声流逝的绝望。阳光照在皮肤上,是真实的暖意,而非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清甜。
一只体型较大的穿山甲,阿岭,正沉稳地趴在慕辰脚边的软垫上,厚重的甲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它不像以前那样需要时刻警惕主人的身体状况,显得格外放松,半眯着眼睛,尾巴偶尔惬意地扫动一下。而活泼好动的小攀,此刻正用它灵巧的爪尖,试图去够慕辰垂在椅边的手指。见慕辰没有反应,它便轻轻用脑袋蹭了蹭那略显冰凉的手背,发出细微的、撒娇般的呼噜声。
慕辰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回应,却终究只是放任小攀亲近。他的目光放得很空,没有聚焦在某一处,只是安静地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听着风吹过叶片的沙沙声,还有身边两只异兽安稳的呼吸。
脚步声自身后廊下传来,轻缓而熟悉。
解雨臣换下了当家人标志性的、带着距离感的华服,只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月白常服,袖口微微挽起,露出清隽的手腕。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玉盖碗,碗中热气袅袅,飘散出清雅的药香。另一只小碟里,放着几块精致的、不带糖霜的茯苓糕。
他走到慕辰身边,目光先落在慕辰宁静的侧脸上,确认他的状态,然后才看向那两只穿山甲。阿岭微微抬头,沉稳地看了新主人一眼;小攀则直接放弃了慕辰的手指,欢快地窜到解雨臣脚边,用爪子扒拉他的裤腿。
“别闹,小攀。”解雨臣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将托盘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他俯身,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滑落到慕辰腿上的薄毯向上拉了拉,仔细盖好他的肩膀和胸口,挡住初春尚存的微凉气息。
“刚熬好的参苓固本汤,温度正好。”解雨臣端起青玉盖碗,用勺子轻轻搅动了几下,递到慕辰面前。他做这些事已经无比娴熟,仿佛照顾眼前这个人,已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最自然的一部分。
慕辰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解雨臣脸上。那双温润如玉的眸子里,曾经的八面玲珑被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锐利所替代,那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执掌庞大家族后沉淀下的威严。但此刻,那威严之下,清晰地映着慕辰的影子,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柔和。
“嗯。”慕辰低应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不再虚弱得断断续续。他伸出手,试图去接碗。
解雨臣却避开了他的手,勺子已经舀起一勺汤药,送到了慕辰唇边。“张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知道慕辰的手依旧没什么力气,端碗久了会抖。
慕辰抬眼看他,解雨臣的目光平静地回视,没有丝毫退让。片刻的沉默对峙后,慕辰垂下眼帘,顺从地微微启唇,将那勺温热的药汁含下。苦涩的药味在口中弥漫,随后是参的微甘和茯苓的淡香。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缓缓滋养着疲惫的脏腑。
一勺,一勺。解雨臣喂得很耐心,动作稳定而轻柔。阳光洒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庭院里安静得只剩下汤勺轻碰碗沿的细微声响,以及小攀在脚边好奇张望的窸窣声。
一碗汤药见底。解雨臣放下碗,拿起一块茯苓糕,掰成小块,再次递到慕辰嘴边:“垫垫,一会儿该喝下一剂了。”
这一次,慕辰没有看他,只是默默地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吃着那没什么味道、却易于消化的糕点。他像一个刚刚从漫长噩梦中醒来、还在适应真实世界的孩子,带着一种近乎懵懂的顺从。
看着慕辰吃完最后一口糕点,解雨臣紧绷的嘴角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拿起温热的湿帕,极其自然地替慕辰擦了擦嘴角。
做完这一切,解雨臣才在慕辰旁边的藤椅上坐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小几上另一份摊开的文件——是解家庞大产业的季度汇总报告。阳光透过藤架,在他低垂的眉眼和专注阅读的侧影上跳跃。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慕辰作为“护身符”才能勉强支撑局面的少年当家。长白山一役后,解家内部所有异样的声音彻底消失,外部势力更是噤若寒蝉。他运筹帷幄,恩威并施,将这个古老的家族牢牢掌控在手中,真正成为了那个令人敬畏、一言九鼎的“解语花”。
此刻,他只是解雨臣。是坐在这里,陪伴着另一个从深渊归来、需要时间和耐心慢慢恢复的人的解雨臣。
慕辰的目光从解雨臣专注的侧脸,缓缓移向庭院中盛放的玉兰。那纯净的白色在阳光下耀眼夺目,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一阵微风拂过,几片花瓣悠悠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他的膝头。
他伸出依旧没什么血色的手指,轻轻拈起那片柔软的花瓣。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带着生命的芬芳。
阳光暖暖地包裹着他,驱散了骨髓深处最后一丝残留的寒意。身边,是沉稳可靠的阿岭,活泼好奇的小攀,还有那个…在契约的起点相遇,在生死绝境中并肩,最终将他从无尽诅咒中拉回阳光下的男人。
契约,早已完成。守护,仍在继续。但这守护,已不再是冰冷的责任。
慕辰的指尖摩挲着那片玉兰花瓣,长久以来的清冷面容,在无人察觉的角度,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融化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解雨臣的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恰好捕捉到慕辰低垂的眼睫下,那微微松动的、近乎温柔的神情。他的心头蓦然一软,仿佛被这春日暖阳彻底熨帖了所有疲惫与棱角。
他没有说话打扰这片刻的宁静,只是重新低下头,目光落在文件上,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极深、极温柔的笑意。
庭院里,阳光正好。新茶在壶中舒展,药香在空气中浮动。玉兰无声飘落。阿岭打了个满足的哈欠。小攀终于安静下来,蜷在阿岭身边,好奇地看着主人膝头那片洁白的花瓣。而他们,一个在静静休养,一个在安静陪伴。
岁月无声,却已足够温柔。携君之手,共沐这劫后重生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