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馆叫回声,装修是时下流行的工业风,裸露的砖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
我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突然希望鹿小汶会爽约。就在这时,我看见靠窗位置一个穿米色高领毛衣的女人举起手——是鹿小汶,比在酒吧时更正式,头发整齐地挽在耳后,面前摊开一本笔记本。
“你来了哈。”鹿小汶的声音平静得像是我们昨天刚见过,“我点了美式,你要什么?”
“威士忌。“”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里不是酒吧,“...或者黑咖啡。”
鹿小汶嘴角微微上扬,朝服务员点了点头。“加双份浓缩的黑咖啡,”她说,“我想你需要清醒着谈。”
咖啡上来前,我一直盯着桌面。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鹿小汶的笔记本上,我瞥见上面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有几个用红笔圈出的段落——那是《堕于霓虹》的片段。
“所以,”鹿小汶两手交叉让自己下巴按着,“你说要找回迷路时的疼痛。”
我的手指在咖啡杯沿上画着圈。
“那只是...酒后胡话。”我声音干涩,“我写不出你们要的东西。”
“你知道为什么我找你写迷失的一代吗?”鹿小汶没有接我的话,而是翻开笔记本的某一页,“因为三年前《文学季刊》那篇评论——说你是唯一诚实地记录下整个时代精神分裂症的作家。”
我猛地抬头。我记得那篇评论,发表后不久《虚》就被拒稿了。
“那家伙后来在社交媒体上说看走眼了。”
“他是我的导师。”鹿小汶直视我的眼睛,“直到去世前都坚持那个评价。”
咖啡在我喉间突然变得苦涩。我想起那位白发苍苍的评论家,曾在一次文学沙龙上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辜负你的天赋。”
“听着,”我放下杯子,陶瓷碰撞的声音引来邻桌的侧目,“我已经三年没写出完整的东西了。每天醒来第一件事是找酒瓶,不是钢笔。你们杂志值得更好的...”
“给我看看你尝试写的东西。”鹿小汶打断我。
“什么?”
“那些被你揉皱的开头。”鹿小汶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每个作家都有成堆的废稿。”
我想拒绝,却鬼使神差地从背包里掏出那叠皱巴巴的稿纸——今早不知为何把它们都抚平收好了。鹿小汶接过稿纸时,她的指尖有淡淡的茉莉香,和酒吧那天一样。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鹿小汶安静地阅读着那些残篇断章。我盯着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的阴影,突然感到一阵赤裸般的恐慌——这些文字比我赤身裸体站在人群中还私密,那是我支离破碎的灵魂切片。
“这里。”鹿小汶突然指着一处,“二十三岁是道坎,跨过去的人忙着遗忘,没跨过的成了自己记忆的囚徒——这很棒哈。”
我怔住了。那是我醉酒后写下的句子,甚至不记得自己写过。
“还有这段关于二手书店里发霉的梦想的描写...”鹿小汶继续翻动稿纸,“你的观察力还在,只是... ”
“只是什么?”
“你在写的时候,是不是一直在想这够不够好?”鹿小汶抬起头,“就像有个编辑坐在你脑子里提前审稿。”
我的咖啡杯停在半空。
她说对了。
每次下笔,那些拒绝的声音就会在脑中炸响:不够商业、不够深刻、不够新颖...
“截稿日可以延后。”鹿小汶合上笔记本,“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停止试图写“宋祁风格”的东西。”鹿小汶递还稿纸,“写点真实的,哪怕只是描述你公寓楼下便利店的夜班店员。”
我的手指碰到了稿纸上鹿小汶留下的温度。就在这时,窗外开始下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一个穿便利店制服的年轻人匆匆跑过,他的身影在雨中扭曲变形。
我突然站起来,碰翻了咖啡杯。深色液体在桌面上扩散,像我墙上的那摊墨水。
“怎么了?”鹿小汶抽出一叠纸巾。
“那个店员...”我指着窗外,声音发颤,“他走路的样子...和我《堕于霓虹》的主角一模一样。左肩比右肩低,因为长期背着过重的背包...”
鹿小汶转头看向窗外,但那人已经消失在雨幕中。当她转回来时,我已经掏出那支摔弯的钢笔,在餐巾纸上疯狂写着什么。
“等等...”鹿小汶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推给我,“用这个。”
我甚至没抬头。钢笔在纸面上艰难地划动,折的笔尖不时刮破纸张,但我似乎浑然不觉。鹿小汶静静地坐着,看着雨水和阳光同时在我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二十分钟后,我停下来,手指沾满了墨水。我把笔记本推回给鹿小汶,上面是潦草却有力的字迹:“便利店的白光在雨夜里像一艘沉船的舷窗。韩蓦站在收银台后数着零钱,这是他第三十七次梦见自己淹死在硬币堆里。手机屏幕亮起,有人问他;吃晚饭了吗,他回复;吃了,胃里却只有半杯过期的关东煮汤...”
鹿小汶读完,抬头时眼睛蒙了一层薄雾。“这就是我要的,”她轻声说,“迷失的普通人。”
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我转身捂住嘴,感到掌心一阵湿热。摊开手,是熟悉的暗红色。
“你还好吗?”鹿小汶递来手帕。
我迅速握紧拳头。
“没事,老毛病。”我挤出一个笑容,突然意识到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我在疼痛中感到某种奇异的快乐——就像骨折处重新愈合时的痒。
雨停了,夕阳穿透云层,把咖啡馆内的一切都镀上金色。我看着光线中漂浮的尘埃,想起自己曾经写过:阳光是最好的编辑,它能照出所有文字的真相。
“下周这个时间,”鹿小汶收起笔记本,“带更多这样的片段来。不用完整,只要真实。”
我点点头,手指轻轻抚过那支残损的钢笔。走出咖啡馆时,夜风带着雨后的清新。我转向与公寓相反的方向——那里有家24小时便利店,白光照亮了湿漉漉的人行道。
也许今晚,我会买杯咖啡而不是威士忌。也许我会和那个左肩低垂的夜班店员聊聊天。也许,只是也许,我能写出一个关于迷失与寻找的故事。
我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张写着二十三岁这天,我发现自己已经死了三年的餐巾纸。我把它拿出来,在背面用那支歪斜的钢笔加上一行字:“但今天,我似乎听见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