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收拾好东西就往便利店而去,点了一杯又一杯咖啡。
第三杯黑咖啡在我手中已经变温。我坐在便利店靠窗的高脚凳上,透过玻璃反射观察那个夜班店员。李木子——根据他的名牌——正在货架间穿梭补货,左肩确实比右肩低,走路时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像是身体记住了某种重负。
便利店的白光刺得我眼睛发酸。凌晨两点十七分,店里除了他和一个打瞌睡的快递员外没有其他顾客。我掏出那本鹿小汶给的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然后停住了。钢笔悬在纸面上方,墨水在笔尖凝聚成一颗将落未落的黑色泪滴。
李木子拖着脚走过来整理热食柜,关东煮的蒸汽在他眼镜上蒙了一层白雾。他熟练地用夹子翻动着鱼豆腐,手腕上露出一截绷带。
“工伤?”我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的唐突。
李木子愣了一下,下意识拉下袖子遮住绷带。
“烤箱烫的,没事。”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清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疲惫朝气。
我注意到他制服的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金属书签。
“你喜欢读书?”
李木子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枚书签,嘴角微微上扬。“大学时文学社的纪念品。”
他转身从柜台下拿出一个破旧的Kindle,“现在主要看电子书,方便上夜班时读。”
我的钢笔终于落在纸上,记下这个细节:电子书阅读器的保护套边缘已经磨白,但屏幕一尘不染。
“你是在写东西吗?”李木子突然问道,眼睛盯着我的笔记本,“作家?”
我的手指僵住了。这个曾经让我骄傲的身份现在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
“曾经算是吧。”我含糊地回答,随即转移话题,“你们这里最畅销的是什么?”
“香烟和避孕套。”李木子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笑了起来,“还有过期的便当——打五折后总有人冒险。”
这个回答让我也笑了。我想起《堕于霓虹》里那个在便利店偷过期食物的配角,当时编辑说这个设定“太刻意”。
“你几点下班?”我突然问。
“七点。”李木子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干嘛?”
“想请你吃早餐。”我合上笔记本,“顺便聊聊。我在为一篇文章收集素材,关于...夜班族。”
李木子的眉头舒展开来,笑道:“行啊,不过得是隔壁那条街的豆浆店,这里的包子都是冷冻货。”他压低声音,“连过期日期都是重新贴的。”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李木子,24岁?大学辍学?对食物保质期异常敏感——可能有过相关经历?
凌晨四点,便利店的自动门不断开合,迎来送往醉汉、代驾司机和晨跑前的健身爱好者。我观察到李木子对每个顾客都有不同的应对方式:对醉汉保持距离但礼貌,对代驾司机会有简短的寒暄,对晨跑者则会推荐低糖饮料。
“你很擅长这个。”我说。
李木子正在清点收银机里的钞票,闻言耸了耸肩。
“生存技能而已。上个月有个醉汉把热咖啡泼在我身上,就因为我说不能赊账。”他指了指制服上一块淡淡的咖啡渍,“店长扣了我两百块制服清洁费。”
我的钢笔在纸上狠狠划了一道,突然想起自己最穷的时候,也曾因为打翻一杯咖啡而心疼半天——但那是在星巴克,不是便利店。
天亮前的最后一小时,李木子终于有空坐下来休息。我买了两杯热牛奶,推给他一杯。
“所以,为什么做夜班?”我问,“工资更高?”
李木子双手捧着牛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镜片。
“白天要去医院照顾我妈。”他简短地说,“”尿毒症,每周三次透析。”
我的钢笔停在“尿毒症”三个字上,墨水晕开一小片。我想起自己母亲发来的记得吃长寿面的短信,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你呢?”李木子反问,“为什么凌晨三点在便利店写东西?”
“因为...”我看着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因为我的脑子只有在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才敢出来透气。”
这个回答让李木子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挺作家的回答。”他说,然后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本子,“其实我也写点东西。不过都是些碎碎念。”
我接过那本皱巴巴的练习本,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短句和观察:
“凌晨4:20,穿婚纱的女人买了两包烟和一瓶矿泉水,妆都哭花了。”
“穿西装的大叔在便当区徘徊了十五分钟,最后只买了袋面包边角料。“”
“醉酒女孩抱着关东煮锅哭诉男友劈腿,汤勺成了她的麦克风...”
我的手指微微发抖。这些文字粗糙但锋利,像未经打磨的玻璃碎片,每一片都能划开生活的表皮,露出里面鲜红的真相。
“这些...很厉害。“”我艰难地说,感到喉咙发紧,“你该投稿试试。”
李木子摇摇头,把本子收回柜台下。“只是消遣。”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再半小时就交班了。”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接着撕下一张便利贴,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如果你还想写,可以联系我……或者...如果你需要钱应急。”
李木子接过便利贴,表情复杂,言语肯定道:“我不需要施舍。”
“不是施舍。”我指了指那本练习本,“这是预付的稿费。你的观察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晨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便利店的白光不再那么刺眼。交班的女店员打着哈欠进来时,我还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我的钢笔突然变得流畅起来,仿佛那晚在咖啡馆摔的一跤反而矫正了笔尖。
“走吧,作家先生。”李木子换下制服,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连帽衫,“豆浆店该开门了。”
我合上笔记本,跟着他走出便利店。
晨光与街灯交融的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便利店的白光在晨曦中变得柔和,像一盏即将熄灭却依然坚持的灯。
钢笔在纸上轻轻滑动,我在心里记下这个画面:不是结束,而是某种更温柔的开始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