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店的油烟味混着黄豆的腥香，我想起大学时代通宵写作后，何蓝玉带我吃的路边摊。李木子熟练地点了两碗咸豆浆，油条和糍饭糕。
“你经常来这儿？”我掏出钢笔在小本子上记下豆浆店墙上的菜单——手写的，错别字很多。
“每周三四次吧。”李木子掰开一次性筷子，磨掉上面的毛刺，“我妈做透析的日子，我就在这儿吃完直接去医院。”
我的笔尖停在“透析”二字上。想起自己已经三个月没去看望父母了，上次通话还是母亲打来问我有没有收到她寄的腊肠。
“你父亲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李木子的筷子在豆浆里搅了搅。
“跑了。我妈确诊那年。”
他抬头笑了笑，那笑容让我想起自己小说里某个配角，不过他留了张银行卡，密码是我生日，挺浪漫是不是？
我的钢笔在本子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他突然想起《虚》里那个抛弃家庭的男人——当时编辑说这个角色缺乏动机，像是为了悲剧而悲剧。
“你呢？”李木子咬了一口油条，“写什么的？”
“以前写小说，现在...”我看着豆浆表面凝结的薄膜，“现在尝试写点真实的东西。”
李木子从包里掏出那本皱巴巴的练习本，撕下一页递给我。
“那你应该看看这个。上周有个客人，在店里坐了六小时，就盯着手机哭。”
纸上写着：“穿西装的男人对着黑屏的手机说爸爸错了，反复十七遍。最后买了包最便宜的纸巾，擦完眼泪后把剩下的悄悄放回货架。”
我的喉咙发紧。这样的细节我三年没写出来过了——不，或许从来就没写过。我的角色总是在思考存在主义，而不是把用过的纸巾放回货架。
“你是怎么...注意到这些的？”我轻声问。
李木子耸耸肩说道；“当你每天站十小时，看什么都新鲜。”他指了指我的笔记本，“你记了那么多，最后会用上吗？”
我愣住了，他的抽屉里塞满了这样的笔记本，有的只写了前几页。
“我以前有个文学课教授，”李木子搅动着已经凉了的豆浆，“他说写作就像在便利店理货——把合适的商品放在顾客一眼能看到的地方。”
“所以你辍学前是文学系的？”我敏锐地抓住这个细节。
李木子的笑容褪去了，说道:“我妈生病后，时间变得很...具体。”他指了指手表，“每一分钟都能换算成医药费。”
我摸出钱包，悄悄在桌下数了里面的现金——三千多，够付他半个月的酒钱。
“听着，如果你需要...”
“不需要。”李木子的声音突然变硬，“我不是你的写作素材，我妈也不是。”
豆浆店的电视正在播放早间新闻，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我看着李木子绷紧的下颌线，想起《堕于霓虹》里那个拒绝帮助的流浪少年——当时被批评为刻板形象。
“对不起。”我把钢笔放回口袋，“我只是...想帮忙。”
雨开始下了，打在豆浆店的铁皮屋顶上像无数细小的脚步声。李木子的表情缓和下来。
“其实...”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你真想帮忙，可以教我写作。我妈说等我存够钱回去读完大学，她想看我出版的书。”
我的咖啡杯停在半空。我，一个三年写不出像样东西的酒鬼，被当成了可以指导别人的人？
“我可能不是最好的老师。”我苦笑。
“但你出版过书，获过奖。”李木子指了指我的手机屏保——仍然是那个领奖照片，“我看过《堕于霓虹》，很喜欢那个便利店女孩的故事。“”
雨声渐大。我想起那个配角，一个总在深夜买关东煮的少女，只有三场戏，却是读者反馈中最受欢迎的角色。
“我们可以...互相学习。”我慢慢说，“你教我观察，我教你结构。”
李木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像夜班结束后看到的第一缕阳光。
“成交 。”
回到李金的屋子时，我的头痛又开始了。吞了两片阿司匹林，然后盯着墙上那摊墨水痕迹看了很久。突然，我抓起一叠便利贴，开始把今天记下的片段写在上面：“豆浆店的手写菜单——豆奖，洒鬼，李木子磨筷子的动作——先左后右，像某种仪式，雨声中的沉默值多少钱？”
便利贴一张张贴在墨水痕迹周围，像一群彩色的飞蛾扑向黑色的火焰。我退后几步，看着这面突然活过来的墙，胸口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三年来第一次不是为了查邮件或看评论。新建文档的空白页面在黑暗中发出刺眼的光。我的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颤抖着。
“从便利店的白光开始...”我慢慢键入，然后停住了，删除，重新开始：“李木子的左肩比右肩低两厘米...”又删除。
墙上的便利贴在空调风中轻轻颤动。我抓起那支摔弯的钢笔，转而在一张A4纸上狂写起来，不再思考这是否“够好”，只是让那些画面从指尖流出来：豆浆表面的薄膜，李木子手腕上的绷带，那个对着黑屏手机道歉的西装男人...
不知不觉天又黑了。我的咖啡杯空了，烟灰缸满了。我的手机震动过一次，是鹿小汶发来的：
“进展如何？”我没回复，害怕一停下来就再也接不上。
午夜时分，我突然停下来，发现自己在哭。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了“妈妈”两个字——我不记得自己写过这个。
窗外，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模糊成色块，让我想起《堕于霓虹》的封面。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这次咳出的血更多了，在纸巾上像朵绽开的花。
我盯着那抹红色，突然笑了。我抓起手机，给李木子发了条短信：“明天还去豆浆店吗？我请客。”
然后我打开给鹿小汶的回复框，回道：“还在写。但这次不一样。”发送前又加了一句：“谢谢你的笔记本。”
雨停了。我的钢笔终于没水了，但墙上的便利贴已经形成了一片彩色的群岛。我撕下一张新的，写下：“开始于一个咳血的雨夜。”然后贴在正中央。
躺在床上时，我想起李木子说的“时间变得很具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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