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设了早上六点的闹钟——足够在去医院前和李木子吃个早餐。闭上眼时,我第一次不害怕明天的到来。
清晨六点十五分,我在豆浆店门口跺着脚取暖。深秋的晨风像细小的刀片,刮得我脸颊生疼。我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消散,想起自己小说里写过呼吸是生命最短暂的纪念碑——现在觉得矫情得可笑。
李木子迟到了十七分钟。当他小跑着出现在街角时,我注意到他今天没穿连帽衫,而是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毛衣,领口已经松垮变形。
“我妈昨晚不舒服。”李木子气喘吁吁地解释,眼睛下有明显的青黑,“透析得提前去排队。”
我递给他一杯打包好的热豆浆,指尖碰到时发现李木子的手冷得像冰块。
“我陪你去。”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地铁上,李木子一直盯着车窗外的黑暗隧道。我注意到他毛衣袖口有磨损的线头,手腕比上次见时更瘦了。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问着,假装没看见李木子偷偷用袖子擦眼睛的动作。
“李素华。”李木子的声音突然柔软下来,“她总说这名字土,像六十年代的女工。”
我在手机备忘录里记下这个名字,然后犹豫了一下,打开通讯录找到母亲,上一次通话记录停留在三个月前。
医院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让我想起父亲做胆囊手术那年,我在等候区写完《堕于霓虹》的第七章。那时编辑发邮件说这一章有惊人的生命力。
透析室外的长椅上坐满了人,大多面色灰暗。李素华却意外地精神,她穿着浅粉色病号服,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正和旁边的大爷下象棋。
“妈!”李木子快步走过去,“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李素华抬头,我惊讶地发现她有和李木子一样的虎牙。
“躺着也是疼,不如动动脑子。”她笑眯眯地说,目光移到我身上,“这位是?”
“宋祁,我朋友。”李木子的耳朵尖红了,“他是个作家。”
我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不知该握手还是鞠躬。李素华却直接拉我坐下,“小木从没带朋友来过,你肯定很特别。”
她的手掌粗糙但温暖,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整夜握着他的手的感觉。突然鼻子一酸,赶紧假装咳嗽掩饰。
“你也感冒了?”李素华从布袋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喝点罗汉果茶,我自己晒的。”
茶很苦,但喝下去后喉咙的灼热感确实减轻了。我小声道谢,注意到李素华手腕上的淤青——长期针头留下的痕迹。
“到17床!”护士在门口喊道。
李素华利落地收起象棋,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四小时。”她对李木子说,“你去上课吧,别在这儿干等。”
“我今天请假了。”李木子帮她拿起布袋。
李素华皱眉道:“又请假?你那现代文学课不是要考试吗?”
我看着这对母子争执,胸口发紧。我想起自己大学旷课被叫家长时,母亲在系主任办公室红着眼眶的样子。
“阿姨,我陪李木子等。”我突然说,“正好...请教他一些文学问题。”
李素华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那太好了!”她拍拍我的手背,“小木从小就爱看书,作文比赛总拿奖...”
“妈!”李木子窘迫地打断她。
看着李素华被推进透析室的背影,我想起自己从未写过母亲的角色。《堕于霓虹》里所有人物都是孤独的流浪者,就像我自己。
“她比想象中精神。”我轻声说。
李木子盯着紧闭的门,“今天是好日子。”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本旧相册,说道,“要看我妈年轻时的样子吗?纺织厂一枝花呢。”
照片里的李素华穿着八十年代的工装,在纺织机前笑容灿烂。
我翻到后面,突然停在一张全家福上——年幼的李木子被父母拥在中间,父亲的手搭在妻子肩上。
“我爸走后,我妈把所有有他的照片都剪了。
”李木子平静地说,“就剩这张,因为背面有她写的日期。”
我翻过来,看到一行娟秀的字迹:“2008年5月12日,小木七岁生日。今天地震了,但我们一家平安。”
候诊室的电视正在播放午间新闻,某位作家获得年度文学奖的消息闪过。我认出那是曾经和我同期出道的作家,现在对方已经第五次获奖了。
“你去买点吃的吧。”李木子突然说,“我在这儿守着。”
我点点头,起身时一阵眩晕袭来。扶住墙壁,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冲进洗手间后,我对着洗手池咳出一口鲜血,红色的液体在白色陶瓷上格外刺目。
水龙头开到最大,我拼命冲洗着血迹。抬头时,镜中的男人面色惨白,嘴角还残留着红色。我突然想起李素华说的躺着也是疼——至少她的疼痛有意义,而我的只是自我放纵的结果。
走廊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和轮床滚动声。
“急救!让一让!”医护人员推着一个年轻女孩冲过去,她苍白的脸上戴着氧气面罩,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我僵在原地。那女孩最多二十岁,指甲上还残留着剥落的粉色指甲油。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栋建筑里,每一天都有人真正在为生命挣扎,而不像我这样慢性自杀。
回到候诊区时,李木子正低头写着什么。看到我,他迅速合上本子,说道:“你脸色很差。”
“没事。”我勉强笑了笑,递给他一个面包,“你妈妈...平时写东西吗?”
李木子从布袋里拿出一本装订简陋的小册子,“她和病友们的写作集。”
《透析日记》的封面上是手绘的向日葵。我翻开,第一页是李素华的字迹:“今天又活过来了。机器嗡嗡响的时候,我想着儿子大学毕业后要带他去云南看真正的向日葵。护士小张说我血管太细,扎了三针才中。没关系,我偷偷数了,小木皱眉十七次,比上次少两次...”
我的视线模糊了。这些文字没有任何技巧,却比所有文学奖作品都更锋利地刺进我心里。
“你还好吗?”李木子担忧地问。
我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次我没能忍住,鲜血直接喷在了那本小册子上。李木子的惊呼声中,我感到天旋地转,最后看到的是医护人员向我跑来的白色身影。
“酒精性胃炎伴食管静脉曲张破裂...”朦胧中,我听到医生这样说,“需要立即止血...”
恍惚间,我感觉有人握着我的手。那手掌粗糙温暖,不是医护人员戴着手套的触感。
“小宋啊,”李素华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作家都这么不爱惜自己吗?”
我想道歉,却发不出声音。监测仪的滴答声里,我仿佛看到自己这三年来的每一天:醒来的空酒瓶,电脑上停滞的页码,母亲未接的来电...
“妈...”我艰难地挤出这个字,不确定是在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