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四十五分,门铃响了。我深吸一口气去开门,却看见母亲已经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刚从菜市场买的鲜花。
“妈,不用这样...”
“第一次来客人嘛。”母亲把花塞给我,转身去厨房准备茶点。
许久没见,她穿着简洁的灰色西装,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手里提着个印有出版社logo的公文包。站在老旧的单元楼门口,她像一幅现代画被错放在古典画廊里。
“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哈?”鹿小汶环顾四周,目光在墙上的奖状上停留了几秒。
我突然感到一阵窘迫,好像这些见证我过去的痕迹突然变得幼稚可笑。
“嗯,从小学到高中。”
鹿小汶走到书桌前,手指轻轻抚过那本《透析日记》的封面。
“这就是你新方向的灵感来源?”
“一部分。“”我打开笔记本电脑,“我重写了开头。”
鹿小汶坐下来阅读,表情逐渐从期待变成困惑,最后皱起眉头。
我的胃开始绞痛,我熟悉这个表情——和当年《虚》被拒前一模一样。
“宋祁,”鹿小汶将头发捎到耳上,“这写得很好,但...这不是我们约定的主题。”
“我知道,但……”
“迷失的一代需要的是尖锐、酷、能引起年轻人共鸣的东西。”鹿小汶点开手机相册,展示几张时尚杂志风的照片,“颓废但时髦,你明白吗?像你《堕于霓虹》那种风格。”
我盯着那些照片:模特穿着破洞牛仔裤在废弃工厂摆拍,妆容精致地模仿着疲惫。
“但那不是真实的迷失,”我轻声说,“真正的迷失是李木子这样的年轻人,在便利店和医院之间奔波,连疲惫都没时间表现。”
鹿小汶叹了口气,从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
“社里很重视这个专题,首印五万册,还有巡回签售。但前提是符合市场定位。”
合同上的数字让我心跳加速——比我前三本书的预付金加起来还多。我看向书桌上的小学作文本,翻开《菜市场的张阿姨》那一页。
“如果我坚持写这个呢?”
“那就只能是普通散文集,首印不会超过八千册。”鹿小汶的声音软下来,“宋祁,我知道你想写真实的东西,但读者要的是能让他们逃离现实的作品,不是另一个更惨的现实。”
厨房传来瓷器轻碰的声音,母亲在准备茶点。我想起昨天在菜市场,张阿姨认出了我,从柜台下拿出一沓发黄的报纸——每一张都剪下了他的专栏。
“《堕于霓虹》的成功正是因为真实。“”我坚持道。
“那是五年前了,市场变了。”鹿小汶的指甲在合同上敲出轻微的响声,“现在读者要的是能发朋友圈的金句,是能让他们觉得自己很酷的颓废。”
我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
“所以你要我伪造一种痛苦?就像...就像给苹果打蜡让它看起来更新鲜?”
“我是要你提炼痛苦的艺术性!”鹿小汶也提高了声音,“你知道现在多少作家想上这个专题吗?”
门轻轻开了,母亲端着茶盘走进来,脸上带着平静的微笑。
“天气干燥,喝点菊花茶。”她把茶杯放在鹿小汶面前,瓷杯底与玻璃桌面接触时几乎没有声音。
“谢谢阿姨。”鹿小汶迅速换上礼貌的表情。
母亲看了看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又看了看两人之间的紧张空气。
“写文章啊,就像我们菜市场卖菜。”她一边倒茶一边说,“要新鲜实在,也要摆得好看。小祁小时候最爱看卖豆腐的李叔切豆腐,又快又漂亮,但从不掺水。”
鹿小汶愣住了,茶杯悬在半空。
“妈...”我不知该打断还是该感谢。
“你们忙,我去买条鱼。”母亲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一时安静得能听见菊花在水中舒展的声音。鹿小汶先笑了出来:“你妈妈应该去当编辑。”
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一个新建文档。
“听听这个,好吗?就十分钟。”
我开始朗读关于李木子发现母亲偷偷少做一次透析以节省医药费的那段。文字朴素但锋利,当我读到李木子在便利店仓库里无声痛哭时,自己的声音也哽咽了。
鹿小汶的表情逐渐变化,当我读到李素华安慰儿子活着就是赚到时,她擦了擦眼角。
“这太真实了...”她轻声说,“但社里会担心销量...”
我合上电脑,极其认真说道;“那我宁愿不出。”
鹿小汶盯着茶杯看了很久,突然从公文包掏出笔,在合同上划了几行。
“如果我们折中呢?保留这些真实故事,但加入一些你的个人反思——从著名颓废作家的角度去看普通人的坚韧。就像...光与影的对话。”
我想起母亲说的新鲜实在也要摆得好看。我拿起笔,在文档标题后加了个副标题:《一个颓废作家见证的微光》。
“这样?”
鹿小汶凑过来看,发丝间的茉莉香再次飘入我的鼻尖。
“完美。”她微笑着说,“正好能衔接你的公众形象和这些新素材。”
我们花了整个下午调整目录和样章。母亲中途回来过一次,安静地放下水果又离开了。当夕阳把房间染成橘红色时,鹿小汶终于满意地合上电脑。
“下周一交全稿,没问题吧?”
我看着墙上的挂历——距离截稿只剩五天。
“我尽力。”
鹿小汶收拾公文包时,一张照片滑了出来。我弯腰去捡,看到是一群孩子在简陋的教室里读书的照片。
“我资助的希望小学。”鹿小汶迅速把照片塞回包里,表情有些不好意思,“每个月去教一次阅读课。”
我惊讶地看着这个刚才还在谈市场销量的女人。
“你从来没提过。”
“出版是生意,但阅读...阅读可以是光。”鹿小汶站起身,伸出手:“成交!”
我握住她的手,道:“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