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鹿小汶后,我发现母亲在厨房刮鱼鳞,动作利落得像在表演艺术。水槽边放着那束早上买的鲜花,已经插在花瓶里。
“谈成了?”母亲头也不回地问。
“嗯,折中方案。”我靠在门框上,“妈,你怎么知道该那时候进来?”
母亲笑了笑,鱼鳞在她指间闪着银光。
“吵架声停了,叹气声起了——就该送茶了。”
晚饭后,我回到书桌前,准备通宵赶稿。母亲端来一杯热牛奶和几片药。
“别熬太晚。”她像昨天一样叮嘱,但这次指了指药片,“护肝的,老中医给的方子。”
我吞下药片,味道苦得我皱眉。当我打开文档时,发现母亲在花瓶旁放了一张小纸条:“写你相信的东西,就像李叔卖豆腐那样实在。”
窗外,县城的夜晚安静下来,只有偶尔的狗吠声和远处公路上卡车驶过的闷响。我的手指在键盘上停留片刻,然后开始敲击:
“人们说迷失的一代活得像行尸走肉,但我们没见过真正的战士——那些在便利店白炽灯下、在医院走廊里、在凌晨菜市场上,用最普通的姿态与命运讨价还价的人...”
文字如溪流般顺畅地流淌,我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快乐——不是来自被认可的渴望,而是来自讲述真相的满足。药片的苦味还留在舌尖,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凌晨三点十七分,我的钢笔再次没水了。甩了甩笔,在草稿纸上划出几道断断续续的蓝线,然后狠狠地将笔摔在桌上。这已经是今晚第三次中断,每次都在思绪最流畅的时刻。
书桌上的咖啡杯早已见底,杯底残留的棕色痕迹像一座微型火山口。我伸手去摸药瓶,倒出最后两片止痛药。说明书上“”可能引起嗜睡“”的警告被我完全忽视——此刻我需要的是麻痹肺部那团灼热的疼痛,而不是睡眠。
窗外,县城的夜晚寂静得可怕。偶尔有摩托车呼啸而过,引擎声像一把刀短暂地划破黑暗,然后又归于沉寂。为转头看向窗外,自己的倒影与夜色重叠,镜中的男人眼睛布满血丝,嘴角还沾着一点干涸的血迹。
五天。鹿小汶给的期限已经过去两天,而我才完成不到一半的稿件。电脑屏幕上的文档标题《活着的光芒:一个颓废作家见证的微光》此刻显得如此讽刺——我感觉自己正在黑暗里越陷越深。
我抓起那本《透析日记》,随意翻到一页。李素华工整的字迹写道:“今天透析时旁边床位来了个新病人,才十九岁,尿毒症加心脏病。她妈妈一直笑着哄她,直到女儿睡着才躲在帘子后面哭。我偷偷递了张纸巾,她说大姐,我女儿还没谈过恋爱呢……”
文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我的心脏。我猛地合上本子,呼吸变得急促。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鲜血直接溅在了键盘上。我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然后继续打字:“我们谈论痛苦时总爱用宏大的词汇——存在主义、时代症候、精神荒原。但真正的痛苦是具体的,是一个母亲数着透析次数计算医药费,是一个十九岁女孩担心死前没谈过恋爱...”
打字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赛跑。屏幕上的字数统计不断攀升:2150... 3890... 4765...
天蒙蒙亮时,我终于瘫在椅背上。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看向窗外——县城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雾中,远处菜市场已经亮起灯光。母亲应该已经起床了,我能隐约听见厨房里锅碗轻碰的声音。
我保存文档,揉了揉太阳穴。电脑旁堆着十几张手写稿纸,都是我在思维阻塞时用钢笔写的段落。其中不少纸角被捏得皱巴巴,还有几张沾着可疑的暗红色痕迹。
门轻轻开了,母亲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走进来。
“写完了?”她轻声问,目光扫过那些血迹斑斑的纸巾。
“还差得远。”我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今天必须完成第三章。”
母亲放下粥碗,不动声色地收走那些脏纸巾,换上一叠新的。“李婶给的枇杷膏,对嗓子好。”她指了指碗旁的小瓶子,然后调整了一下台灯的角度,让光线不那么刺眼。
我想说些什么,但一阵眩晕袭来。扶住桌沿,等这波不适过去。母亲的手在我肩膀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粥是皮蛋瘦肉粥,熬得浓稠绵密,上面撒了一点葱花。
我尝了一口,久违的食欲突然苏醒。我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打开李木子给我的那本皱巴巴的练习本。
这些碎片化的记录比任何文学理论都更能激发我的灵感。其中一页写道:“醉酒女孩把热狗咬成麦克风形状,对着关东煮锅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汤勺是她的荧光棒...”
我的钢笔突然停在半空。这个荒诞而鲜活的画面击中了我——这不正是我一直想写却写不出的那种真实吗?不是精心设计的隐喻,不是刻意安排的巧合,而是生活本身偶然流露的诗意。
我翻到新的一页,开始狂写:“见过无数醉酒的人,但那个把热狗当麦克风的女孩让我拿手他第一次停下手中的活。女孩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那根价值三块五的热狗真的能传递她的心声。当她唱到轻轻的一个吻时,竟然真的亲了一口那个油腻腻的麦克风……..”
文字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出。我的钢笔尖划破了好几张纸,墨水染蓝了我的指尖。那些曾经困扰我的这样写够不够深刻、读者会不会觉得做作的念头全被抛到脑后。我只是在记录,记录那些被大多数人忽略的、却闪烁着微光的瞬间。
中午时分,我的右手食指磨出了一个水泡。我把笔换到左手,字迹变得歪歪扭扭,但思路却异常清晰。文档里的字数突破了八千,然后是九千,一万...
下午三点,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写关于父亲的内容——这个我从未在作品中认真对待过的主题:“父亲去世前一周,已经说不出话的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放在他那台老收音机上。那时我不明白,现在想来,他或许是在告诉我:有些声音,只有静下心来才能听见...
我停下笔,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将书桌照成橘红色。我数了数今天的成果:二十七页手写稿,电脑上一万四千字。如果今晚能再熬个通宵,也许真的能在截稿日前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