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轻轻敲门,端来一杯冒着热气的中药。
“喝了。”她简短地说,眼睛却盯着我渗血的嘴角。
药苦得让我差点吐出来,但我还是一口气喝完了。母亲递给为一块冰糖,就像小时候哄我吃药那样。
“妈,爸那台收音机...”我含着冰糖,声音含糊。
“修不好了。”母亲摇摇头,“但你写的那些故事,比他最爱的广播剧还好听。”
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母亲拍拍我的背,就像帮我顺下那口苦药一样自然。
“我去买菜,你睡一会儿。”
但我没有睡。母亲一出门,我就回到电脑前,继续敲打键盘。这次我打开了李木子发给他的录音——那是李素华在透析时随口讲的一些病友故事。
中年女教师每次治疗都背古诗分散注意力;农民工兄弟俩轮流用一张医保卡;退休老教授在手臂上画静脉位置图方便护士下针...
这些声音伴随着我的写作,直到夜幕再次降临。我的咳嗽越来越频繁,止痛药的效力早已过去,但一种奇异的亢奋支撑着我。文档字数突破两万时,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真正享受写作的过程,而不是折磨。
凌晨两点,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我试图去倒咖啡,却打翻了杯子。黑色的液体在稿纸上蔓延,像一场微型洪水。我徒劳地用袖子去擦,却只是把字迹抹得更花。
“该死...”我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微弱。我试图站起来,双腿却像灌了铅。一阵天旋地转中,我看见墙上的挂钟指向两点三十七分,看见电脑屏幕上的字数统计停在24789,看见那支摔弯的钢笔滚落到地上...
然后是一片黑暗。
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家巨大的便利店里,货架上摆的不是商品,而是一本本书。我试图拿下一本看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过了书脊。
李木子在远处收银台向他招手,但当我走近时,发现那是年轻时的父亲,正在修理一台老式收音机。
“爸...”我在梦中喊道,但发出的却是咳嗽声。
“小祁!”现实中的声音焦急地呼唤着我。
我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头枕着什么东西——是母亲的大腿。她的睡袍沾满了血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惊恐。
“叫...叫救护车...”母亲在对某人说话。
我模糊地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影,像是...李金
“不用...”我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痛击倒。我咳出一口鲜血,正好溅在旁边散落的稿纸上——那是里木子的便利贴故事集。
“你他丫的疯了?!”李金跪在我另一侧,声音因愤怒而颤抖,“鹿编辑说你三天没回消息,让我来看看!你这是写作还是自杀?!”
我想笑,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我的视线落在被血染红的稿纸上,李木子写的那行醉酒女孩把热狗当麦克风现在变成了暗红色,像某种残酷的艺术品。
“电...电脑...”我挣扎着指向书桌,“保存...”
然后我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母亲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温暖而粗糙。
我突然想起小学时写的那篇《菜市场的张阿姨》,老师给的评语是:观察细致,但结尾太突然。
如果这就是结尾,我想,确实太突然了
黑暗再次降临前,我看见李金正在电脑前操作什么,大概是保存我的文档。这个念头让我放松下来,任由意识沉入深处。在彻底失去知觉前,我仿佛听见父亲的老收音机里传来模糊的音乐声,像是某首很久以前的歌谣。
刺眼的白光。这是我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感受。我眨了眨眼,试图分辨天花板上的裂纹是真实存在还是幻觉。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下粗糙的床单告诉我:医院。我又回到了医院。
“醒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右侧传来。
我艰难地转头,颈椎像生锈的铰链般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李金坐在访客椅上,眼睛下的青黑比上次见面时更深,手里捏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巾。
“几点了?”我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中挤出来的。
“下午四点三十七分。”李金看了看手表,“你昏迷了将近十八小时。。”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疯狂赶稿、咳血、昏倒在染血的稿纸上...我试图坐起来,却被腹部的剧痛击倒。我低头看到自己手臂上连着输液管,鼻子还插着氧气管。
“肝性脑病初期。”李金干巴巴地说,医生说再晚送来几小时,你现在他丫的可能已经在ICU插管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床上投下条纹状的影子。
“稿子...”我突然挣扎着要起来,“鹿小汶的截稿...”
“省省吧!”李金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浑身发抖,手中的纸巾被捏得粉碎。
“你知道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吗?知道阿姨签病危通知书时差点晕过去吗?而你他妈只关心那该死的稿子!”
我怔住了。我从未见过李金这样爆发。输液架因李金的动作微微晃动,吊瓶里的液体泛起细小的波纹。
“我保存了你的文档。”李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还给你母亲看了怎么用邮箱发送附件。”
“谢谢。”我轻声说。
“不用谢。”李金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冷静,我父亲也是这样死的。肝硬化,吐血,最后连自己的血都止不住。”
窗外的鸟叫声突然变得很响。我第一次看着李金颤抖的肩膀,想起那个被剪掉一半的全家福照片。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李金对药瓶如此敏感。
“他总说喝酒是为了写作。”李金盯着窗外的某一点,“说所有伟大作家都是酒鬼。你知道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帮我把电脑拿来,这段写得不错。”
一滴泪水砸在病床的护栏上,发出轻微的金属震颤声。我想伸手,却发现自己的手臂沉重如铅。
“对不起。”我说,但这三个字在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李金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
“你该道歉的不是我。”他指了指病房门外,“阿姨在走廊长椅上睡了四小时,刚刚被护士劝去食堂吃饭。她甚至把你那些染血的稿纸都收好了,一页页晾干...”
为的视线模糊。我想起母亲换掉我咳血纸巾时的沉默,想起她端来中药时微微发抖的手。这些年我以为自己只是在毁灭自己,却从未想过这也是对爱他之人的凌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