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雨的故事

“我能...写写小雨的故事吗？”我谨慎地问。

老马的眼睛亮了起来。

“如果你能写得真实。”他站起身，“不是那种酒驾害人的宣传片，而是...一个爱笑女孩的一生。”

回到病房时，我发现鹿小汶来了，正在翻看我那本写满戒断感受的小本子。她今天没穿职业套装，而是一件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看上去青春了许多。

“偷看病人隐私？”我虚弱地开玩笑。

鹿小汶合上本子，“出版社的财产。”

她指了指封面上XX医院的logo，然后认真地说:“这些比你的正式稿件更有力量。”

我靠在枕头上，突然感到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老马告诉你我的状况了？”

“不只是老马。”鹿小汶打开平板电脑，“肾内科十七位患者联名写信，要求出版社保留你作品中的真实光芒。”她划动屏幕，“还有这个。”

视频里，李素华坐在病床上，背后是十几位透析患者。

“宋作家，”她对着镜头说，“我们这些配角想告诉你：你的故事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主角。”

我的视线模糊了。我想起那些被商业出版磨平的边缘人物，那些为了市场定位而被删减的支线情节。也许真正的文学不在畅销榜上，而在这些普通人的眼睛里。

“截稿日...”我艰难地开口。

“延期了。”鹿小汶打断我，“董事会同意等你的戒酒治疗结束。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市场部想加入你的康复故事作为卖点。”

我看向窗外，阳光正好照在那瓶蒸馏水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不。”我轻声说，“要么全真实，要么不出。”

鹿小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新合同道:“这是备选方案——纯文学出版，首印量少一半，但完全尊重你的创作。”

我接过合同，手指不再颤抖，谢道:“谢谢！”

“别谢我。”鹿小汶站起身，“谢那些为你争取的病人们。还有...”她指了指门口，“那个每天偷偷帮你整理稿子的清洁工。”

鹿小汶离开后，我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下：“小雨，二十四岁，喜欢紫色和莫奈的画...”字迹仍然不稳，但每一笔都坚定有力。写满一页时，他发现老马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拖把，眼中含泪。

“写得不对的地方...告诉我。”

老马摇摇头，用工作服袖子擦了擦眼睛。“继续写。”他哑声说，“我去给你换瓶蒸馏水。”

傍晚的阳光将病房染成金色。我写着写着，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数算戒酒的时间——我已经有整整四小时没有想到酒精了。窗外，一棵银杏树的叶子在风中摇曳，像无数小小的手掌在鼓掌。

小雨的故事写到第三页时，我的的钢笔突然没水了。我甩了甩笔，墨水在纸上溅出几颗蓝色的星星——就像老马描述小雨喜欢的梵高《星月夜》。窗外，暮色渐渐笼罩医院花园，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我揉了揉太阳穴，重读刚才写的段落：“小雨最后一次举起酒杯时，杯中是父亲酿的陈年茅台。毕业典礼后的宴会上，她偷偷从父亲的珍藏里倒了一小杯，对闺蜜说尝尝我爸的骄傲...”

文字流畅，场景生动，甚至有些诗意的悲哀——但有什么地方让我感到不安。我把笔记本放到一旁，拿起老马给我的那瓶蒸馏水。水面在台灯照射下泛着微光，纯净得几乎不存在。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老马拎着一个布包走进来，身上还穿着清洁工制服，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像是要参加什么正式场合。

“写多少了？”他轻声问，目光落在我的笔记本上。

我下意识想合上本子，又停住了。

“刚写到...毕业典礼那天。”

老马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布包放在膝盖上，双手轻轻按在上面。

“我带了点东西给你看。”

布包里是一本粉色日记本，封面贴着小星星贴纸，边角有些卷边。老马的手在封面上停留了几秒，才慢慢翻开第一页。

“小雨的日记。”他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从高中到...最后一天。”

我屏住呼吸。日记本里的字迹活泼跳跃，有些页面还画着小涂鸦——一杯奶茶，一朵云，或者一个笑脸。最新的一页停在毕业典礼前三天：

“6月15日。明天终于要去取定制好的旗袍了！希望腰身不要太紧，最近实验室聚餐吃太多。老爸答应不逼我继承酒厂，但要求我至少学会品鉴，笑死，化学系高材生要靠舌头找工作吗？PS：给老爸的礼物藏好了，他绝对想不到我复制了他那本1978年的酿造笔记...”

我的胃部突然抽紧。这段文字与我刚才写的场景截然不同——没有毕业宴会的茅台，没有豪饮的宣言，只有一个爱笑的女孩准备给父亲的惊喜礼物。

“她...不喝酒？”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马摇摇头，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关于复制酿造笔记的字迹。

“酒精过敏。从小就是。”他苦笑一下，“那天晚上她只是送喝醉的同学回家。”

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摇晃，像无声的嘲笑。我看着自己笔下那个举杯畅饮的文学形象，突然感到一阵羞愧——我差点把一个真实的生命简化成了象征符号。

“我需要重写。”我抓起笔记本要撕掉那几页。

老马按住我的手。“等等。”

他从日记本后面翻出一张照片，“先看看这个。”

照片上是小雨站在实验室里，举着一个装满透明液体的烧杯，对着镜头做鬼脸。照片角落的日期是车祸前一天。

“她的毕业课题，”老马说，“是从茅台酒糟中提取抗菌肽。说是要帮我解决酒糟污染问题。”

我的指尖微微发抖。我想象着那个从未谋面的女孩在实验室忙碌的样子——不是为了继承父亲的酿酒事业，而是要用科学改造它。这比任何文学虚构都更有力量。

“我可以...用这些真实材料吗？”我轻声问，“她的日记，照片，还有您讲的那些故事？”

老马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改变了主意。最后，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精致的万宝龙，与小店买的笔记本形成鲜明对比。

“用这个写。”他把钢笔递给我，“小雨高中作文比赛赢的奖品。”

钢笔比想象中沉，笔身上刻着言为心声四个小字。我小心地拧开笔帽，发现墨水囊已经装好，像是老马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刻。

“不要美化，也不要煽情。”老马站起身，声音坚定，“就写她本来什么样。这才是...真正的纪念。”

呃点点头，在新的一页上重新开始：“6月15日，小雨在日记中写道...”

这一次，我让真实的细节自己说话，不加任何文学修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