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我还住在花店二楼。我试图付房租,花妤却指着角落里堆积的纸箱:“那就帮忙整理库存。”
我在一叠旧报纸下发现了自己的处女作,《堕于霓虹》的书评。照片里的我西装革履,眼神明亮得刺眼。评论家写道:宋祁笔下的人物像被X光照射,骨骼分明。
“还写吗?”花妤抱着一捧满天星经过。
我把报纸塞回箱底,摇摇头苦笑:“写不出来。”
“试试这个。”花妤递来一个小本子,“记录每天的花材进货。不需要文采,只要事实。”
本子很普通,但扉页贴着一片压干的四叶草。我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6月12日,到货:白玫瑰20支(轻微脱水),康乃馨15支(新鲜),薰衣草5束(花期将尽)...”
“你写的?”
花妤点头:“每种花都有状态,就像人。”
这天晚上,我久违地做了关于写作的梦。梦里我在一片花田中奔跑,每个脚印都长出文字。醒来时,晨光正照在床头那束新换的向日葵上。
下楼时花妤不在,柜台上留着纸条:“去花卉市场,中午回。”旁边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和涂好黄油的面包。
我拿起咖啡杯,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今日到货:鸢尾10支(紫色,有露珠),雏菊1扎(新鲜得像刚摘的),宋祁1人(眼神比昨天清醒)。”
我笑出声,随即感到胸腔一阵陌生的温暖。拿起笔,我在后面加上:“备注:该人样本开始对生活产生微弱的动力。”
花妤回来时,我正对着空白的进货本发呆。她放下装满鲜花的水桶,甩了甩湿漉漉的手。
“写不出来?”
“写得太烂。”我烦躁地合上本子。
她从水桶里抽出一支半开的红玫瑰,放在我面前,“描述它。”
“什么?”
“就当是进货记录。”她递来钢笔,最基础的观察。”
我不情愿地接过笔。玫瑰在晨光中呈现出丝绒质感,边缘处有一抹近乎紫色的暗红。
“红玫瑰一支,”我写道,“外层花瓣像熬夜人的眼睑,茎上的刺排列得如同某种密码。”
花妤凑过来看,发梢滴落的水珠在本子上晕开一小片。
“看,你还能写。”
“这不算写作。”
“种子发芽时也不知道自己能长成什么。”花妤把玫瑰插进我胸前的口袋,“给它时间。”
我摸着花瓣,突然想起《堕于霓虹》里那个总在深夜买花的妓女。当时我得意于那个比喻她的笑容像过期的玫瑰,现在却羞愧于自己的傲慢——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任何一朵花。
午后,花妤教我处理花材:去叶、剪根、45度斜切。我的手指被玫瑰刺扎出血珠,但奇异的是,这种细微的疼痛让我感到真实。
“为什么开花店?”我问。
花妤的剪刀停在半空。
“医学院辍学后,需要一份不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她剪掉一片枯叶,“后来发现,花比人诚实。”
我想起葬礼上她安慰家属的样子,笑道:“但你很擅长和人相处。”
“装的。”花妤简短地说,就像你装成颓废作家。”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精准刺入肋骨。我猛地站起来,碰翻了水桶。水流蔓延到地板上,浸湿了我的拖鞋。
“你懂什么?”我声音发抖,三年写不出一个字的感觉?好不容易见到了曙光,却被自己最擅长的东西背叛的滋味?”
花妤平静地拖干地板。
“我父亲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说:别当医生,太苦了。”她抬头直视我,“我辜负了他最后的愿望,因为一场失败的手术。”
我的怒气突然消散,连忙蹲下来帮她捡拾散落的花枝。
“写不出就不写。”花妤拧干抹布,“但别假装你不在乎。”
晚上,我久违地梦见了键盘的声音。醒来时凌晨三点,月光透过窗帘缝照在墙上,形成一道银线。我轻手轻脚下楼,发现花店后间亮着灯。
花妤在整理账本,面前摊着厚厚的医学书籍。看到我,她下意识合上书,但我已经瞥见了封面——《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
“睡不着?”她问。
我在她对面坐下。
“三年零四个月。”我突然说,“自从《颜色战士》被批华而不实后,我就写不出任何东西。”
花妤推给我一杯甘菊茶。
“那天我喝了整瓶威士忌,”我盯着茶杯里旋转的花瓣,“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电脑前写了二十页胡话。从那以后,清醒时写不出,喝醉后写的全是垃圾。”
“现在呢?”
我摸出口袋里的小本子,翻开昨天写的那页:“粉色康乃馨三支,像婴儿握紧的拳头;白色满天星一把,让人想起夏夜失眠时数的羊群。”
花妤的嘴角微微上扬,一手扶着自己的脸,发出嗯的声音:“继续。”
“就这样?不给我来点心理分析?”
“我是卖花的,又不是心理医生。”她合上账本,“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告诉你——那些比喻很烂,但很真实。”
我笑出声。月光移到工作台上,照亮了一堆压干的花瓣。
接下来的一周,我的花材记录越来越长。我开始观察来买花的顾客,在笔记本背面速写他们的特征:戴婚戒的男人买红玫瑰时总看两次钱包;穿校服的女孩会在满天星前停留三十七秒;那位每周买白菊的老太太手套下隐约露出汶川地震编号的纹身...
“你应该发表这些。”花妤某天晚饭时说。
我差点被汤呛到,道:“这只是练习。”
“比《颜色战士》好。”花妤直言不讳,“至少不装腔作势。”
我坐在花店后间,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文档。我已经三个月没打开这个文件了,标题还是《迷失的方向》。
“写什么?”我自言自语。
“和之前一样,写真实看到的。”花妤放下浇水壶,“就像你记录花材那样。”
宋祁深吸一口气,手指放在键盘上。我想起过去三个月看到的无数面孔——葬礼上哭泣的老人,买花送给自己的癌症患者,在花店门口接吻的学生情侣...
我写道:“在春藤街的花店里,我学会了重新观看...”
文字如解冻的溪流般涌出。
我写花妤修剪玫瑰时专注的侧脸,写凌晨花卉市场鱼肚白的天光,写葬礼上白菊与泪水的味道。没有华丽的修辞,只有最朴素的观察。
太阳西斜时,我写了七千字。花妤悄悄放下一杯咖啡和一块三明治,没有打扰我。
深夜,我终于抬起头,脖颈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花妤在沙发上睡着了,怀里抱着一本医学杂志。电脑屏幕显示字数:18453。
我保存文档,标题改为《花间低语》。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向沙发,把毯子盖在花妤肩上。月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庞,像一道银色的救赎。
我突然明白,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消失,但它们可以变成观察世界的另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