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把文档发给鹿小汶,附言:“新方向,可能不符合合约要求,但我坚持这样写。”然后我下楼帮花妤拉开店铺卷帘门。
阳光如常照进花店,新到的鲜花还带着露水。我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泥土、花香和某种我以为永远失去的东西——希望。
《花间低语》的样书送到花店那天,我的手指在封面停留了整整十秒。淡绿色的封面上压印着一朵简笔玫瑰,摸上去有细微的凹凸感,像是能闻到花香。
“不打开看看?”花妤擦着手从里间走出来,围裙上沾着几片蕨类植物的孢子。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扉页。鹿小汶坚持保留的那句话映入眼帘:献给遇见的F——是你教会我重新观看。”我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个F,仿佛触碰一个不敢说出口的名字。
“读者会以为F是某个著名文学评论家。”花妤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的耳廓,带着洋甘菊洗发水的味道。
“你就是我的评论家。”我半开玩笑地说,却在抬头时撞上花妤认真的眼神,立刻局促地补充:“我是说,你的那些这个比喻很烂确实帮了大忙。”
花妤笑着用沾了水的手弹我一下,转身去整理新到的花材。
我望着她的背影——三个月前那一天,我绝不会想到自己会站在一家花店里,捧着一本印着自己名字的新书。
手机震动起来,是鹿小汶的消息:宋祁你好棒哈!读者反响超预期!书店要求加办两场签售会。PS:别忘了今晚的直播访谈。”
我的胃部突然收紧。上次直播还是《颜色战士》时期,我醉醺醺地对着镜头大谈文学的虚无,第二天上了娱乐版头条。
“怎么了?”花妤敏锐地察觉到我的僵硬。
“晚上有个直播。”我把手机递给她,“上次我搞砸了。”
花妤扫了一眼消息,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蓝紫色飞燕草,别在我衬衫口袋上。
“据说这种花能给佩戴者勇气。”她调整了一下花枝角度,“而且你这次又不会喝酒。”
花妤往后退了一步,满意的点点头,随后笑道:“再说,你不要命了,还喝酒。”
我想说的是酒精不是唯一让我出丑的原因,更深层的是那种被众人审视时的窒息感——仿佛所有眼睛都能看穿我华丽词藻下的空洞。但花妤已经转身去招呼进门的顾客,一位要买葬礼用花的老先生。
到了晚上我去往签售会,直播比想象的顺利。主持人问起风格转变时,我描述了那个晕倒街头的经历(隐去了具体地点),以及如何在花店记录花材时重新找回写作的纯粹快乐。
“所以这不是刻意转型,而是一种...返璞归真?”主持人追问。
宋祁瞥见屏幕角落的评论区快速滚动:
“比之前那些装深沉的东西强多了!”
“呵呵,从先锋作家堕落成花店日记作者。”
“经历了上次那件事,真诚到让人心疼...”
“我想是学会了谦卑。”我斟酌着词句,“过去我总想用文字震撼人心,现在明白最好的故事往往藏在最平凡的细节里。”
直播结束后,鹿小汶打来电话,声音兴奋得有些变调:“预售冲上畅销榜了!有几家媒体想约专访,还有影视公司询问改编权!”
我站在电视台大楼外,望着夜空中的几颗星星。曾经梦寐以求的成功此刻却让我惶恐——这些赞誉真的是给现在的我,还是给那个我们想象中的浪子回头故事?
回花店的公交车上,我收到花妤的短信:“留了宵夜在冰箱,记得吃,你胃不好。我去医院陪刘爷爷了,他孙女今晚值夜班。”后面附了一个地址,是城东的康养医院。
我想起那位每周买白菊的老先生,他手套下的汶川地震编号曾是自己笔记里最震撼的发现。花妤从未解释过为何要特意去陪护,就像她从不谈论疤痕的来历。
花店二楼的小厨房里,保鲜盒装着蔬菜沙拉和一份红酒炖牛肉。便利贴上写着:“微波3分钟——别烧了我的厨房,我的作家先生。
我微笑,却在打开冰箱门时碰掉了一叠文件。
弯腰捡起时,我怔住了。
最上面是医学院的成绩单,花妤的名字旁边全是A;下面压着医院信笺的复印件:关于PTSD患者花妤暂停临床实习的建议,日期是三年前。
我迅速把文件放回原处,仿佛被烫伤了手指。我突然明白了那些深夜亮着的台灯,那些被匆忙合上的医学书籍,以及花妤说起“伪装”时眼里的阴影。
微波炉“叮”的一声惊醒了我。食物热气腾腾,却突然失去了吸引力。
凌晨两点,我坐在黑暗中的餐桌前,面前摊着《花间低语》的样书。
“还没睡?”花妤回来了,打开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疲惫的轮廓。
“等你。”我推过去一杯热牛奶,“刘爷爷怎么样?”
“讲了更多汶川地震的故事。”花妤脱下外套,露出里面印着市立医院的志愿者马甲,“他孙女——就是那个急诊科医生——说这些回忆最近越来越清晰了。”
我注视着花妤转动杯子的手——那双能精准修剪花茎的手,本该握着手术刀。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在学医?”
花妤的动作顿住了。台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你动了我东西?”
“我不小心——”
“医学院的事与花店无关。”花妤声音突然变硬,“就像你的酗酒问题与《花间低语》无关。”
这句话像一把小刀刺入肋骨。我深吸一口气:“我们真的要这样?假装这三个月什么都没发生?”
沉默在狭小的厨房里蔓延。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花妤的肩膀随着音调高低微微起伏。
“三年前,我负责的一个术后病人突发肺栓塞。”她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当时值班医生在处理另一个危急病例,我判断错误,耽误了黄金抢救时间。”
台灯的光线在她眼中映出两点金色的光斑。
“病人是我父亲。”
我的呼吸停滞了。我想伸手握住花妤颤抖的手指,却怕自己的触碰会打碎她勉强维持的平静。
“后来每次拿起手术剪,我的手就会不受控制地发抖。”花妤举起右手,在灯光下确实有细微的震颤,“PTSD诊断书建议我永远远离临床环境。”
“但你还是去医院做志愿者。”
“赎罪的方式有很多种。”花妤终于抬头看我,“就像你通过描写鲜花来逃避真正的创作。”
我像是被迎面打了一拳。我想辩解《花间低语》就是真正的创作,却惊恐地发现某个阴暗角落的自己一直在怀疑——这是否只是另一种逃避?
“我累了。”花妤站起身,“明天还有婚礼花艺要准备。”
我独自坐在渐变的光晕里,听着楼上传来隐约的啜泣声。我的新书静静躺在桌上,扉页的献词此刻显得如此肤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