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时,花妤在我怀里动了动。我半梦半醒间感到她的嘴唇轻触自己眉间,像盖章确认一份无声的契约。当第一缕阳光终于越过窗台,照亮床头的蓝绣球时,我决定把这个清晨也写进《花间纪事》——不为了发表,只作为他们共同记忆的又一颗珍珠,串在已经足够坚韧的生命线上。
监狱铁门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站在警戒线外,手里捏着一张出狱证明和一包未开封的香烟。早晨九点,五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灼人,我松了松衬衫领口,摸到颈间那枚花妤给我戴上的薰衣草香包。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晴天,只不过是在法院门口。那时李金被判三年,由于表现良好,提前半年出狱。罪名是斗殴致人重伤。我本该被伤害的,却是他替我开通了一条光明路。
铁门上的小门开了。一个瘦高的身影走出来,眯着眼适应阳光。我几乎认不出李金——那个曾经在酒吧用十二种方法放声歌唱,现在佝偻得像棵遭了霜的竹子。
李金把外套往地上一扔,双拳紧握接着边跑边跳。
“我李金又回来了!哇乎,这花还是那么的香,”李金拿起路边的鹅卵石贴在脸上,“这石头好凉好凉,这风,这太阳,这美好的新世界!”
“老李。”我走了过去,喊道。
李金愣了几秒,眼神从迷茫到震惊:“..宋祁?”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很久没用过,“你他妈怎么——”话没说完,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我递上矿泉水,李金接过去时,他注意到那双曾经能同时抛接三个酒瓶的手,现在关节粗大,布满细小的伤痕。
“车在那边。”宋祁指向停车场,“先带你吃点东西?”
李金没动,盯着宋祁整洁的衬衫和手中的车钥匙语气欣慰:“混得不错啊。”
回程的车上,李金一直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城市变了太多——新修的高架桥,玻璃幕墙的购物中心,那些他们曾经烂醉如泥的小巷子大多被改造成了文创街。
“还写东西吗?”在一个红灯前,李金突然问。
我点点头,从后座拿来一本《花间低语》递给他。李金翻到扉页,看到献给F的题词,又看了看封底作者简介里戒酒成功的字样,嘴角抽动了一下。
“F是谁?”
“救了我的姑娘。”我轻声说,“开花店的。”
李金发出一声笑,把书扔回后座。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偶尔打破寂静。
我把车停在一家粥铺前——这里离他们当年常醉的酒吧街只隔两条巷子,却仿佛另一个世界。老板娘认出了李金,多送了一碟腌萝卜。
“你瘦了。”李金搅动着皮蛋瘦肉粥,突然说。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戒酒后我确实掉了二十斤,眼角的细纹也更明显了。
“你也是。”
“里面伙食就这样。”李金笑了笑,“不过比酒吧厕所地板强点,是吧?”
那个笑容刺痛了我。我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李金时,对方正趴在酒吧厕所呕吐,昂贵的衬衫沾满污秽,却还在嚷嚷着要再来一轮龙舌兰。
“李金,”我推过去一张名片,“这是我现在的地址...”
李金拿起名片:“记忆花园?什么鬼地方?”
“我和花妤——就是F——开的。”我斟酌着词句,“我们帮老人记录故事,也做一些记忆治疗。正好缺个木工,你以前不是会...”
“包的,不过就算是兄弟也要谈钱啊。”
“包吃住,工资不高但够用。“我直视李金的眼睛,“没有酒。”
李金的手指在名片边缘来回摩擦,留下一个汗湿的印子。最后他把名片塞进裤兜,起身时碰翻了半碗粥。
记忆花园今天不对外开放。花妤在门口等候,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扎了个马尾辫。我提前发短信告诉了她基本情况,包括别准备欢迎仪式,他会不自在。
“这是花妤。”我介绍道,“这是李金,我以前的...”
“酒友。”李金接过话头,打量着花妤,“你就是把酒鬼改造成作家的那位?”
花妤伸出手:“欢迎。宋祁说你调的酒像艺术品。”
李金愣了一下,犹豫地握了握她的手。
参观了后院新辟的木工区——几台基础设备,一堆回收木材,墙上挂着韦文毫教授设计的图纸。
“我们想给每位讲故事的老人做一本特制记忆相册,需要手工封套。”
李金摸着刨光的木板,手指无意识地模仿着刨刀动作。我想起我曾经用同样专注的神情雕琢冰球。
“试试?”花妤递过一块橡木和工具。
李金犹豫了几分钟,终于坐下开始工作。起初动作生涩,但很快找回了手感。我和花妤悄悄退到前厅,透过玻璃门看我——那个佝偻的背影渐渐挺直,刨花在我脚边堆成小小的金色波浪。
“他会留下来的。”花妤轻声说。
我点点头,胸口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他想起那天自己晕倒的样子——比李金好不到哪去,同样破碎,同样不信任任何善意。
下午,老周来送新收集的死信,看到木工区的李金,自然地坐下聊起来。我从办公室窗口望出去,看见李金停下手中的活,认真听老周讲述一封1982年情书的故事。
傍晚,我发现李金站在故事墙前,盯着金娜奶奶和孩子们的合影看了很久。照片下方是汉娜手写的诗句:“记忆是黑暗中的火柴,一根不够亮,但许多根可以照亮整条路。”
“吃饭了。”我轻声说。
李金没回头:“你写的那些...真的有人看?”
“嗯。还有杂志专栏。”
“操。我这捅的好!”李金摇摇头,“我妈上个月来信说,在里面看了你的书。”
“我说...”李金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说谢谢有人把我儿子写成那样。”
我愣住,随即明白过来——《花间低语》里确实有个酗酒的调酒师角色,但结局是开放式的。我写的时候,确实想着李金。
晚餐是花妤做的三菜一汤,简单但温暖。李金吃了三碗饭,最后帮忙洗碗时,突然问:“那个薰衣草...真的能让人不馋酒?”
花妤擦盘子的手停顿了一下:“不能。但它能让你想起不喝酒时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李金把碗放进橱柜,动作很轻,像是怕打碎什么。我看到他的眼眶有点红,但什么也没说。
睡前,我带李金去阁楼客房。床单是新换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小花瓶,里面插着几枝新鲜的迷迭香。
“未来老周要去北京送一批信,”我说,“你想一起吗?”
李金坐在床沿,手指摩挲着枕套上的刺绣——是花妤绣的一朵小蓝花。
“宋祁,”他突然说,“我觉得我那一个啤酒瓶值得。”
我知道他说的是那个改变我们一切事情。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想着那个平行时空中可能发生的更糟结局。
“睡吧。”我关上门前说,“浴室柜子里有新牙刷。”
下楼时,花妤正在整理明天的治疗预约表。我从背后抱住她,脸埋在她颈间深深吸气——薰衣草、洋甘菊和她本身的气息,比任何酒精都更令人沉醉。
“怎么了?”花妤拍拍我的手。
“只是...”宋祁寻找着合适的词,“觉得幸运。”
花妤转身吻了吻我的下巴,那里有新冒出的胡茬。相拥的影子投在故事墙上,与那些老人照片、信件和手工艺品融为一体——所有破碎又重生的故事,所有迷失又找回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