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北京的高铁上,李金一直盯着窗外。他穿着我给他新买的藏青色衬衫,后颈那道疤痕在衣领下若隐若现。距离他出狱已经过去两个月,记忆花园的木工坊里堆满了他制作的记忆相册,但某种东西仍在他眼中沉睡。
“还有半小时。”我看了看表,把手机调成静音。花妤发来三条信息,都是关于记忆花园的事,最后一条问:“他真的确定要这么做?”
我没有回复。前天深夜,李金突然敲开我的房门,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我要去北京,我要寻她,寻她!”
纸条上是五年前的地址和潦草的字迹:“高小雨,协和大学老师”。那个宋祁只听说过的名字——李金醉酒时偶尔会喊,清醒时绝口不提的女人。
“你确定她还...?”
“不确定。”李金的手指捏得发白,“但监狱里第三年,我做了个梦。她拿着教鞭,对我说你迟到了。”
现在他们真的来了。
我看着李金紧绷的侧脸,想起花妤昨晚为我准备的资料包——协和大学近五年的老师名单,高小雨可能居住的小区,甚至她老家济南的联系方式。花妤什么也没问,只是在我临走时往我包里塞了一小瓶安神精油:“给他用。”
北京西站人潮汹涌。李金站在出站口,像棵被突然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我叫了辆出租车,直接前往协和大学。
“不先找住处?”
“早去早安心。”其实是我看出李金已经快到极限——那不断敲击膝盖的手指,那频繁吞咽的动作,都是戒酒者焦虑时的表现。
协和大学的白色大楼在阳光下刺眼得令人眩晕。李金在门口石阶上绊了一下,我扶住他,感觉到衬衫下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办公室前,一名老师走了过来。
李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我只好上前:“您好,我们想找一位高小雨老师,大约五年前在这里工作。”
那名老师声音像冰雹砸在静水上。
“高小雨?”她皱眉,“去斯坦福大学进修了,去年走的。”
李金的手抓住了桌子边缘,指节泛白。
“有...联系方式吗?”宋祁追问。
“学校邮箱可以转发。”她狐疑地看着他们,“你们是...?”
“老朋友。”宋祁勉强笑笑,“他前女友。”
她摇摇头正要拒绝,一位年长的教授突然从里间走出来:“高小雨?是不是那个总别黑色郁金香书签的姑娘?”
李金猛地抬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
老教授眯起眼打量李金:“你...是不是小李?那个流浪歌手。”
空气凝固了。我看到李金眼中掀起海啸。
“她留了东西。”老教授转身打开档案柜,“走之前说,如果有个姓李的流浪歌手来找她,就给他。”
那是一个普通的信封,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日期——正是李金入狱后的第七天。里面只有一张郁金香压花书签和一张便条,上面打印着学校的地址,没有任何留言。
李金盯着那张书签,呼吸变得又浅又快。我赶紧扶他坐到走廊长椅上,掏出精油在他鼻下晃了晃。
“她等过你。”老教授倒了杯水递过来,“头两年每周都问有没有人找她。后来...”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走廊上的电子钟显示下午三点十七分。五年前的这个时刻,李金可能正在拘留所里醒酒,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人生脱轨了。而高小雨,正在这里写下这个无声的邀约。
“谢谢。”李金突然站起来,把信封小心地塞进内袋,“能告诉我...她去美国前住哪儿吗?”
老教授给的地址在什刹海附近。出租车穿过拥堵的二环路,李金一直看着窗外,那张书签在他指间翻转。我想起花妤说过,黑色郁金香的花语是“等待爱情”,但有时也代表无言的告别。
胡同比想象中更安静。高小雨曾经租住的四合院现在住着一对外国夫妇,女主人热情地邀请他们喝茶,说上任租客是个中国老师,留下几盆植物拜托他们照料。
“那盆最特别。”她指着窗台上的蓝紫色小花,“医生说叫勿忘我。”
李金站在窗前,阳光透过花瓣在他脸上投下淡蓝色阴影。他伸手轻触那纤细的花茎,突然转身离开,脚步快得我差点没跟上。
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坐到日暮。李金买了两罐可乐,递给我一罐,自己那罐握在手里,铝壳被捏得咯吱响。
“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开业典礼上。”他突然开口,“她穿着浅蓝色连衣裙,一个人坐在角落看《侠岚:陌将军传奇》。”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湖面上的游船缓缓划过。
“我嘲笑她是书呆子,她反问我龙舌兰有多少种喝法。”李金的笑声短促而破碎,“后来每次她值完夜班,就来酒吧找我背名词换特调饮料...她说要当中国最好的心理学老师。”
暮色渐浓,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李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回到安城那天,她刚通过老师考核。我们说好庆祝...但我喝多了,在隔壁酒吧闹事...”他摸出那张书签,“这是她送我的一本书里的,散文集《秋日恋光》里的《李哲轩的曲折爱情故事》。”
我想起李金狱中做的梦——高小雨说你迟到了。不是你不该来,而是迟到了。
“老教授说地址是她亲手写的。”我轻声说,“她知道你会来找她。”
李金猛地抬头,眼中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但我没去!出狱后我他妈又喝了三个月!直到...”他的声音哽住。
湖对岸有人开始弹吉他,旋律飘过水面变得模糊不清。我想起花妤曾说过,记忆治疗的关键不是回到过去,而是让过去不再伤害现在。
“她给你留了勿忘我。”宋祁说,“不是再见。”
李金把脸埋进手掌,肩膀剧烈抖动。我把手放在他背上,感受那下面汹涌的痛楚。五年的距离,两天的追寻,最终在这个黄昏凝结成一颗沉重的水珠,坠入北海的湖心。
回程地铁上,李金盯着对面车窗里自己的倒影。我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花妤发来的照片——记忆花园今天来了个新访客,林朝阳的儿子,看样子是个不速之客。
“我们明天就回去。”我回复道。
李金嘴角动了动,目光落在那张郁金香书签上:“知道吗?高小雨最喜欢紫色。”
当晚的廉价旅馆里,李金罕见地主动谈起未来:“记忆花园...能开个戒酒小组吗?”
我正在笔记本上记录今天的见闻,闻言抬头:“你主持?”
“我认识不少...像我们这样的人。”李金躺在床上,手臂遮着眼睛,“你写下来,说不定能帮更多人。”
我合上笔记本,突然有了新书的标题——《寻她》。不是寻找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寻找酗酒时失去的自我,寻找铁窗后遗忘的梦想,寻找那些以为永远错过却其实一直在等待的救赎可能。
窗外,北京的夜空罕见地能看到几颗星星。我拍下来发给花妤:“明天最早一班车回。PS:李金想开戒酒小组。”
三秒后,回复来了:“工作台已经准备好。PPS:勿忘我开花了。”
我把手机放在胸前,想起离开前花妤站在月台上的身影——那么小,却那么坚定,像一盏在茫茫人海中只为我一人的灯塔。我突然理解了李金的追寻,也理解了高小雨的等待。有些旅程不是为了抵达,而是为了明白自己终于准备好归来。
隔壁床,李金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那张郁金香书签安全地夹在他的皮夹里,紧贴着一张出狱证明。五年的错过,两天的追寻,而明天,将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