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安城的下午。
记忆花园的后院里,李金正往新做的告示牌上钉最后一块木板。清醒黎明四个字被他刻成浮雕效果,边缘还雕了一圈缠绕的葡萄藤——象征着被戒断的酒瘾。
“字不错。”我递给他一杯柠檬水,“紧张吗?”
李金用袖子擦掉木屑,喉结上的疤痕随着吞咽动作上下滚动:“又不是我上台演讲。”
但我注意到他已经调整了三次椅子的排列方式——从整齐的圆圈变成更松散的弧形,最后又变成面对面的两排。
“第一次我主持工作坊时,”我把柠檬水塞进他手里,“把韦文毫教授叫成了那位戴假发的先生。”
李金短促地笑了一声,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远处,花妤正在治疗区准备薰衣草精油和安神茶,她今天特意换上了那件最正式的白大褂。
第一位参与者提前半小时就到了。年轻人不超过二十五岁,牛仔裤上满是烟灰烫出的洞,右手指甲被咬得参差不齐。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直到李金说了句我们这儿不搞宣誓那套,才磨蹭着坐下,左腿开始不受控制地抖动。
“张超。”他声音小得像蚊子,“我姐逼我来的...其实我没那么严重,就偶尔...”
“一天几两?”李金直接问。
张超的腿突然不抖了:“...半斤左右。”
“白酒?”
“嗯。”
李金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扔给他:“我出来前三个月,每天一斤二两。”
我悄悄记录下这个细节——李金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酗酒量,包括在康复医院时。
第二位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手里紧握着一个银酒壶,像握着救命稻草。他自我介绍姓陈,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女儿在国外,已经五年没见他了。
“她给我寄机票,我不敢去。”陈老师的声音嘶哑,“怕在飞机上发作。”
李金盯着那个酒壶,突然从工作台底下拿出一个玻璃罐:“我的。出狱第一天买的,从来没打开过。”里面晃动的琥珀色液体在阳光下像液态的黄金。
陈老师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为什么留着?”
“提醒我它多普通。“”李金把罐子放回去,“不过你那个位置,以前我会藏在《现代汉语词典》后面。”
老人突然大笑,笑声中带着咳痰音,却出奇地轻松。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共同记忆比说教更有力量。”
就在活动即将开始时,门铃突然响起。何蓝玉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暗红色西装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录音笔:“听说你们搞了个戒酒互助会?《城市文学》想做期专题。”
我刚要拒绝,李金却侧身让她进来:“随便听,别录音。”我指了指何蓝玉的手包,“还有,把你那瓶轩尼诗留在门外。”
何蓝玉的脸色瞬间煞白。我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包角落露出一点瓶口。
活动开始得磕磕绊绊。张超结结巴巴地讲我第一次宿醉错过高考模拟考;陈老师则回忆起批改作业时把红墨水当红酒喝的糗事。何蓝玉始终没说话,但我注意到她悄悄把酒瓶塞回了包的最深处。
轮到李金时,后院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薰衣草的声音。他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露出那道从耳后延伸到锁骨的狰狞疤痕。
“里面第六个月,”他的手指轻抚疤痕,“我用牙刷磨尖了划的。当时觉得反正出去也是废人,不如...”
花妤的薰衣草精油在香薰机里咕嘟作响,舒缓的香气渐渐充满空间,而我却听到我未能得知的事情。
李金的故事继续着——狱警如何发现他,母亲如何在探视时哭着读信,他又是如何开始用牙刷在墙上刻调酒配方来保持清醒。
“现在我知道,”他看向窗台上那盆勿忘我,“有些人给你留门,但你得自己走到门口。”
何蓝玉的笔掉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时,我看见她后颈处有一小块淤青——很可能是醉酒跌倒的痕迹。这个发现让我胸口发紧,想起自己曾经那些不堪的日子。
活动进行到一半,张超突然站起来往外冲,打翻了茶杯。就在我要追出去时,陈老师已经敏捷地跟上,在门口梧桐树下拦住了年轻人。他们交谈的声音很低,但我清楚地看到陈老师把自己的银酒壶塞给了张超——不是让他喝,而是作为某种奇怪的抵押物。
“他会回来的。”李金平静地说,给每个人添了花妤准备的安神茶,“我们都有过想跑的时候。”
果然,十分钟后,张超红着眼睛回来了,手里紧攥着那个酒壶。他没解释什么,只是坐下后问了下周活动的时间。
结束时,何蓝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她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问:“那个...薰衣草精油哪里买?”
花妤包了一小瓶递给她:“睡前滴在枕头上两滴。”又补充道,“周三晚上七点,下周活动。”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三人坐在后院里收拾残局。花妤统计着使用过的茶杯——五个,比预计的多两个;李金擦拭着那块清醒黎明的牌子,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我则快速记录着今天的观察:颤抖的手如何平静下来,回避的眼神何时开始接触,以及薰衣草香气中那些逐渐舒展的眉头。
“你该把这些写进新书。”李金突然说,“真实的故事,不是那种...文艺加工过的。”
我看着他手中那块渐渐成型的木牌——上面新增了一行小字:“不是所有黎明都晴朗,但每个黎明都值得清醒以待。”这句子比任何文学修辞都更有力量。
“想过联系高小雨吗?”花妤轻声问,“现在你有了...值得分享的消息。”
李金的手指在木牌上摩挲:“等我能对着酒柜工作再说。”他看向我,“你的《寻她》...可以写我们的北京之行。但结局改成找到她了,怎么样?”
我摇头:“最好的故事不需要圆满结局,只需要真实的希望。”
当晚,我在电脑前整理录音,花妤在一旁分析精油对不同戒断症状的效果。李金的工作间亮着灯,隐约传来刨木头的声音——他正在做下周活动要用的姓名牌。
我打开新章节的文档,标题定为《五个酒杯》,采用多声部叙事:张超的恐惧,陈老师的孤独,何蓝玉的伪装,李金的救赎,以及...他自己的旁观与参与。五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酒吧里错落的碰杯声,却指向同一个主题——在黑暗中寻找彼此的光亮。
花妤凑过来看屏幕,发梢带着薰衣草香:“这样写很冒险。”
“但足够真实。”我握住她的手,“就像你从不给患者虚假的希望。”
窗外,一轮新月升起。某个地方,张超可能正盯着陈老师的银酒壶发呆;何蓝玉也许在尝试那瓶精油;而高小雨,在大洋彼岸的某个实验室里,会不会偶尔想起那个总给她唱“我不想让你一个人”的流浪歌手?
我保存文档,关上台灯,轻轻的躺在花妤身边。明天的记忆花园还有日常工作,韦文毫教授预约了回忆疗法,老周要来讲新收集的“死信”故事。但在那之前,他们会先聚在后院,看着李金把那块“清醒黎明”的牌子正式挂起来,开始又一周的守望与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