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爬过窗台，花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拄着拐杖在门口踌躇许久，最终将目光落在一盆盛开的天竺葵上。
“这是今年最后一批了，”花妤轻声说，“很倔强的花，明明快到深秋了，还开得这么热闹。”
老先生的手指抚过花瓣，突然笑了：“像我老伴。医生都说她撑不过去年冬天，可她偏要看着迎春花开了才肯走。”他颤巍巍地从内袋掏出老花镜，“我也能写点什么吗？”
我注意到他写字时右手小指不自然地弯曲着——那是长期握笔留下的痕迹。老人写完轻轻合上本子，临走时买走了那盆天竺葵，却执意不肯带走找零：“就当是给下个故事买的咖啡。”
花妤翻开最新的一页，泛黄的纸面上是力透纸背的钢笔字:“六十年前我们在防空洞里结婚，她戴着用报纸折的头纱。昨天扫墓时，发现石缝里长出一株和她头纱一样白的野菊。”
风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年轻人冲进来躲雨。他盯着老人留下的字迹看了很久，突然抓起笔在下面补了一行:“今天送外卖摔进积水潭，客户取消订单时骂我弄脏了包装。但刚刚有位奶奶递给我毛巾，她手心的温度和外婆一模一样。”
雨停了，年轻人匆匆离去时，我往他怀里塞了支向日葵。花妤发现笔记本上多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墨迹被雨水晕开些许，像正在融化的星光。
暮色渐浓时，最后一位客人是牵着导盲犬的姑娘。她俯身嗅闻每一束花的样子，让我想起自己面对空白稿纸时的虔诚。
“能帮我读读今天的故事吗？”姑娘的手指停在笔记本上方，“我用盲文笔在下面回复。”
当花妤念到老人那一段时，导盲犬突然把脑袋搁在了姑娘膝头。姑娘笑着揉揉它的耳朵，在盲文纸上打下一行行凸点，最后摸索着贴在本子角落。
我看着那些他看不懂的小凸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自己那本总是随身携带的灵感笔记。他撕下画着车站速写的一页，小心地夹进故事本里——画中月台上相互依偎的剪影，此刻正在花店温暖的灯光下获得了具体的面容。
玻璃门映出他们整理花束的身影，某个瞬间，三个人的影子与今天所有过客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风铃在晚风中轻响，像无数故事正轻轻叩击世界的门扉。
夜深了，花店的灯还亮着。
我坐在角落的木椅上，膝上摊开着那本越来越厚的笔记本。花妤端来两杯冒着热气的洋甘菊茶，在他身旁坐下，发梢还沾着几片忘记拂去的花瓣。
“今天第几个故事了？”她轻声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我翻到最新的一页：“二十七个。还有四幅画，三首小诗，和...”我顿了顿，指着一处空白页角粘着的银杏叶，“这片叶子背面写着谢谢。”
玻璃门突然被推开，夜风裹着秋意闯进来。站在门口的是中午那个淋雨的年轻人，此刻他怀里抱着个扎蝴蝶结的纸盒：“我、我用今天的打赏买了蛋糕...”他的目光落在导盲犬姑娘留下的盲文上，“虽然看不懂，但总觉得...该带点甜的东西来。”
花妤接过蛋糕时，发现盒子上用糖霜画着歪歪扭扭的向日葵。年轻人红着脸解释:“外卖箱颠簸，画毁了...”
“比梵高的向日葵生动。”我突然说。
他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把蛋糕盒上的糖霜轻轻按在纸面上，留下淡黄色的印记。年轻人怔怔看着这个举动，突然抓起笔在糖霜旁边画了辆歪歪扭扭的外卖电动车。
街角传来大提琴声。他们循声望去，发现那位买天竺葵的老先生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琴盒敞开着放在脚边。琴弓拉扯出的旋律像一条泛着月光的河，缓缓漫过花店的门槛。
花妤突然跑出去，回来时怀里抱着那盆天竺葵。她把花盆放在柜台上，摘下一朵放进笔记本，正好盖住年轻人画的车轮。
我会意，在花瓣旁写下今天的日期——墨迹未干时，一滴夜露突然从花瓣滚落，将10月23日洇成模糊的蓝色星星。
此刻的玻璃橱窗外，城市以他们为中心渐次睡去。但花店里的光明明灭灭，照着那本正在呼吸的笔记本，照着蛋糕盒上融化的糖霜，照着天竺葵投在墙上的摇曳影子。某个瞬息，所有声响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大提琴的低吟与导盲犬平稳的呼吸声。
我看着花妤整理今日枯萎花枝的背影，突然明白他们收集的从来不是故事——而是让每个孤独的标点符号，都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
凌晨三点十七分，花店里的老式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播放起一首上世纪的老歌。我从睡梦中惊醒，发现花妤正蹲在角落的旧皮箱前，指尖轻抚着一张泛黄的照片。
“这是我外婆留下的花种。”花妤举起一个褪色的蓝布包，种子沙沙作响，“据说能开出会唱歌的花。”照片里穿旗袍的少女站在同样的玻璃橱窗前，怀里抱着开满铃兰的花盆。
“外卖电动车长出了翅膀，车轮变成旋转的向日葵。我梦见...”我的声音很轻，“所有迷路的故事都变成了萤火虫。”
晨光微熹时，老先生的大提琴盒里落进一颗红豆。他拾起来对着光线看了很久，突然从琴箱夹层取出口琴，吹出一段欢快的旋律。导盲犬的耳朵动了动，尾巴在地板上敲出默契的节拍。
花妤把蓝布包里的种子分装在牛皮纸袋里，每个纸袋都印着不同的故事片段——有老人写的报纸头纱，有盲文凸点拓印的轮廓，还有被糖霜黏住的那页日期。她把纸袋挂在门前的风铃下，风吹过时，种子们碰撞出类似星星坠落的声响。
我的灵感笔记不知被谁翻到了空白页，上面多了一行陌生的字迹：“当所有破碎的月光重新汇聚，我们终将在银河系最平凡的花店重逢。”字迹在晨雾中微微晕染，像正在溶解的银河。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花店门前的梧桐树上突然停满麻雀。它们衔着各种古怪的东西：半片糖纸、褪色的车票、生锈的钥匙扣。最老的那只麻雀松开喙，一粒纽扣落在笔记本上，滚到银河系三个字旁边停了下来——纽扣背面刻着1937年的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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